早年生活,有一段时间父母去“五七干校”接受改造,哥姐是下乡知识青年,只有我与二姐在家,所以在无人管束、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我可以随意翻看父亲的藏书。其实也谈不上藏书,只是被造反派抄家搜去的书,后来又退回几麻袋,堆放在墙角处,我每日从中自由选取翻看,还记过零星笔记。
其一是《一千零一夜》,纳训译,三卷精装,一九五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译者是根据贝鲁特一家书店的版本,重新翻译出版,再版印一万五千册。当年我喜欢此书有三点:一是故事,像“尔辽温丁·爱彼·沙门特的故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外甥女出生时,我还给她起了三个名字,一个叫“东风第一枝”,再有一个叫“王秒针”,还有一个就是“尔辽温丁”。二是词语,书中经常出现大段排比句,对我影响很大。比如我抄下在一座死城中,一具干尸上的一段留言:“你难道不曾看见白发招你走向坟墓,替你散下讣告?请问:可为后人前车之鉴的古代民族哪里去了?暴虐不可一世的中国古帝在哪里?翁顿和他苦心经营的金銮宝殿在哪里?无恶不作的乃睦鲁德在哪里?反叛成性的法老在哪里?死了,他们全都死了,男女老少死得一个不剩了。”三是书中的插图,它们是根据波斯及印度手抄本复制的,其中有许多彩色插图,还有几幅美丽的裸体画,在那个年代也是稀罕之物。
其二是《浮士德》二卷本,歌德著,郭沫若译,一九五二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此书一九四七年印两千册,一九四九年印一千五百册;我拥有的这一版印了三千册,由三联、中华、商务、开明联营联合组织,中国图书发行公司总经销。实言之,我最初读此书,重点也在看插图,绘画者是弗·胥特芬,最初由德国柏林Ludwig Schroeter书店印制。我至今未见过原书,是一种遗憾,即使郭氏译本印刷如此粗糙,依然可以想象原版插图的美丽。尤其是弗·胥特芬绘笔下的圣女和魔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可以摄人魂魄。至于歌德拉杂的故事,以及郭沫若漂浮的译笔,我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能看懂呢?不过书中的只言片语,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我的思想中。比如郭沫若在译序中写道:“天上的至尊者是一位‘光明圣母’,而不是上帝。”我单纯地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直到一九八八年,我在策划“苦丁香书斋”时,其中有一本译著《女性与上帝——中世纪的妇女生活》,我还在封四上印着《浮士德》的结束语(神秘之群合唱):“一切无常者,只是一虚影;不可企及者,在此事已成;不可名状者,在此已实有;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
其三是《希腊的神与英雄》,劳斯著,周遐寿译,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书前有译者序,谈到原书名为《希腊的神、英雄与人》,是一本给孩子看的书。著者小序中也说:“这些故事是讲给十岁至十二岁的孩子听过的,因了这些小孩们的批评,意识的或非意识的,它曾得到许多益处。”记得父亲推荐我读此书,还告诉我译者是鲁迅的弟弟。译者序中有一段话,颇见周作人的性格,他说有人推介原书,说八岁至八十岁的儿童读了无不喜欢,“我的译本只好请八十岁以内的小孩读了,再讲给八岁以上的小孩听去吧”。我喜欢雅典娜的故事,宙斯的儿子用铁斧劈开宙斯的头,头中跳出穿着甲胄的雅典娜。她是处女神,一生不嫁,为人类做许多好事情。前些年我去雅典,还买回一座雅典娜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