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飞扬,雪花飘飘洒洒,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飘过城市街道,飘过几个村庄,飘过大片大片的庄稼地,来到了这一片荷塘——方圆几百几千亩。紧挨着荷塘的村庄,已经小成了一个个点点,唯有荷塘,开阔,广袤无垠。荷塘岸边,一丛丛芦苇在白雪中,挺拔,浩浩荡荡,一望无际。
眼光从芦苇移动到池塘里,偌大的池塘,忽然就空旷下来了——一支支荷已是枯荷,横七竖八地歪倒在池塘里。风雪击打着枯荷,荷叶发出清脆的莎啦啦声响,好像一位多情的女子,胡乱拨弹着一曲老旧的曲子。
恍惚中,还在昨日,荷花开得粉艳,荷叶婆娑起舞。每一朵荷花都亭亭玉立在池塘中,起舞弄清影,妖娆,娉婷……一时间,我无法从昔时荷花茂盛里走出来,四顾荷塘,有些茫然,欲说荷花,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的,感觉中,也就是几个月前,我曾来过这里,那时的荷花盛开得正好——“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池塘里,清波荡漾,池塘上,歌声清脆。笑声里,一个个采莲女子划着小船儿,在荷塘上轻轻采着莲子,这恰如那一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荷花女子美丽的容颜池塘里相对,互映互照,好不热闹。 游人接踵而来,人们议论着,赞叹着荷花:这一朵荷花开得艳,红得醉心,那一朵荷花开得仙气十足,就像一位仙子下下凡,盈盈地来到人间。还有一朵朵的白荷花,仿佛是天宫里的仙子,在夜月里,悄悄地穿着雪白色仙衣跳着霓裳舞……
人们说着笑着,与荷花合影,与荷花一起起舞,一起歌唱。
荷花呢,也好像是通人气,听到人们的赞叹,盛开得分外妖娆。在缕缕清风里,摆动着绿色裙裾,努力地舞动,给荷花伴舞……一只只绿蛙,早已习惯了人们的说笑,不躲避也不掩藏,坐在荷叶上荡着秋千,丝毫不影响它们捕食蚊虫,交友歌唱。
一支支荷茎,挺拔翠绿,它们挺立着年轻的腰肢,轻盈漫舞着迎接着纷至踏来的各方游人。或许在这一场荷花盛会中,最不在意的就是荷茎与荷根了,在众多赞美声里人们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仿佛只有荷花值得赞美,只有荷花才与美丽相匹配,也只有荷花才是众人心里最美的仙子,最美的花朵。
转而,秋风尽扫,禁不起几场秋风,突然间,一朵朵荷花销声匿迹了。
河塘里一片萧瑟景色,水流浅显,荷叶枯干卷曲。“留得枯荷听雨声”,枯荷给河塘留下的意境,更加萧然,清寂。
是的,枯荷是寂静的,那些盛景浓烈的场景过后,唯留这一种寂寂与沉静。
雪花慢慢飘落下来,偌大的荷塘显得尤其空旷,几只鸟儿好似有些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一夜间,大雪纷飞,荷花没有了踪影,荷塘没有了昔日的热闹,景色从繁华中抽离,剩下的只有寂静与萧瑟。
几只鸟儿,想也想不明白,呼啦啦飞来,又飞走了,唯有一只,留在枯荷上,没有离开。
二 慢慢地走近,看清了枯荷上落着的鸟儿——红红的下颌,褐灰色华丽的毛羽,闪着毛羽独特的光彩。飞雪中,它的爪子紧紧抱住枯荷干枯的茎秆,一反转,那支干枯的荷叶,几乎承受不住它。它倾斜了一下,还是稳住在枯了的荷叶上。
雪花纷飞,一片片落在枯荷上,也落在鸟儿身上。雪花,只是那么一瞬间,就滑落下去。鸟儿,我叫不上它的名字,只是好似见过的,许是,我记忆里的鸟儿就应该这样美,这样的毛羽与小巧灵动吧。
鸟儿在枯荷上身子转来转去,跳跃着,好似寻找着什么。
那么,它又是在寻找什么呢? 我看着它灵活的样子,很是可爱。却见,它一双眼睛很明亮,歪着头在思索着什么。见到我,它吃了一惊,也只是那么一刹那而已。然后,又落落大方地跳了几下,一副不甘心的模样,显露出来。或许,它知道我不能把它咋样吧。枯荷立在荷塘的里,它在枯荷上,安全着呢,这样的跳几跳之后,还是迅速地忒儿一下,飞走了。
是的,寻找不到,就飞走吧,不要再抱着空枝枯叶悲怆难过了。一个“寻”字大有深意的,说到“寻”字时,在甲骨文里,这个字的形像就如一人伸开两臂丈量的样子,原本呢,他的本意可能是一种长度单位,即伸开两臂的长度,合古代八尺。而说文解字又将它又解释为抽出丝的头绪并整理它,如此一来,引申为为治理。因为治理,因为测量,那么也少不了去查找,去搜索,去不断探究,以至于,引申为时间。
时间,这样的字眼一跳出来,让人从恍惚中穿越,从过往里抽身,走回。突然间,茫茫雪野,纷纷雪里,我依然感觉到,在一支支枯荷上遇见了荷曾经的时光。是的,最难留住的就是时间。说话间,前一秒已过,转身时,多少事已过去,低眉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不正是刚刚那只鸟儿想寻找到的吗?
鸟儿在寻找着荷叶茂盛时的光彩,也在找寻曾经的花盛叶茂、粉妆玉琢的荷花,妖娆、娇媚、田田起舞的荷叶……那个季节的鸟儿呢?或正在孵化它的后代,或是出来觅食给它的幼鸟,又或是正在谈一场美丽的恋爱。
三 而今呢?孵化出的幼鸟早已分飞了。恋爱的彼此,已有了安定的家,或是彼此不知所踪。如此爱恋,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尘世变幻,莫测难定,去日已去,来日苦短。 恰如林黛玉的葬花吟里的那一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纷纷的大雪将一切繁华与鲜妍都收回了去,将曾经的一切,成也好败也罢,一一归于平静。眼下的荷塘里,只有枯败的干荷叶,色退,叶干,荷花不知去了何处,花香已随风霜雨雪洗涤尽,唯留枯茎干叶在雪中空寂。 雪花击打在我的脸颊,凉丝丝的感觉,滑入我的嘴角,耳垂,脖颈。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立在荷塘中央的一枝荷,任凭风雪袭来,无遮无拦……
人也如荷花一样,从年轻到年老,从青丝到白发,慢慢隐去。可是,荷没有悲伤,反而,在这空寂的大雪里,可以听到枯荷的歌唱——那轻轻的颤动,那细微的雪打枯叶,发出的刷啦啦的声音,都是一种吟咏,一种梵唱。
禅定,心闲。
从中我听出来这样一首诗,那是塞弗尔特的一首诗,名字叫做《一支歌》:“有谁在挥动白色的头巾/依依惜别他的亲人。每天都有事物在终结/极其美好的事物在终结。信鸽在高空拍打双翼/飞呀飞呀重返故里。我们带着希望也带着绝望/从此永远回到家乡。请你擦干湿润的眼睛/朗朗一笑别再伤心。每天都有事物在开始/极其美好的事物在开始。”诗句并不长,可以为却是那样深长,一支支枯干的荷,它们走过了一生,从繁华到枯败,从未有过伤悲。因为,它们知道,每一天会有事物终结,也会有美好事物开始。
大雪枯荷的荷塘,又有怎样的生命存在呢?
每一个枯荷根下,都孕育着新的生命,都有细小的芽儿在萌动,在不久的将来必有坚强的生命破土而出。
大雪继续下着,远处走来了几个人,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就开始换上水衣水裤,下到荷塘中。原来是来采藕的人,我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等到冬天才来采藕呢?这样的雪天,多受罪呀?一个人脸色黝黑的农人,咧开嘴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说:因为冬季荷塘水位低呢。另一个头上抱着头巾的人说:冬季气温低,好保存也好运输呢。
我听着,感觉很有道理,就听到一个年纪大些的采藕举起一只莲藕说:告诉你吧,因为冬天采的藕好吃呢。生脆,又微微带着甜嘞。
这又是为什么呢?我刚加好奇。
几个人几乎同声地说:因为受苦了呗!没有受过苦的莲藕,又涩又没点甜滋味呢,吃起来不如受过苦的。
哦,这岂不像人生,没有受过苦难,没有遭遇过痛苦与磨难,又哪里会懂得珍惜生活的甜蜜与来之不易呢?
大雪中,仿佛间,我听见一支支枯荷在欢笑,它们是被这几位来采藕的人带动的,还是枯荷带动了那几个采藕的人呢?荷塘里一下子不再冷寂,不再空寥,欢笑声说话声不断传出。同时,也感染了我,我也欢笑起来。美好的事物,虽是斯通见惯,默默中,已开始了。
采上几只枯荷,捧在手里。雪花敷在枯干的荷叶上,我舍不得掸去,我要捧着它回家。
今夜,就着雪花,对着枯荷,饮酒。我要,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