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以不正常的方式,寻常地存在着。
1
老家紧靠吕梁山余脉,就在西山脚下,虽然有山,但因之前的钢铁厂很红火,倒也不闭塞。有门道的都在厂里上班,正式工当不上,就连合同工、临时工都被人羡慕得不得了,每天牛气哄哄地蹬车子上下班。
因为这样,村里的经济条件在全县也数得着。外村的女孩子以嫁到我们村为荣,本村的女孩却不轻易出村。
2013年前后,钢铁厂被兼并,停了产,一部分人跟着搬到了城里,一部分人买断工龄退了休。厂房、渣堆留了下来,地上一层厚厚的黑土,风卷过来,迎头拍人一脸黑尘。路两边的青砖房,被黑烟熏了20多年,早就看不出本色,好像出土的古件裹着厚厚的包浆。小孩子的脸、鞋子永远是灰蒙蒙的,怎么洗也干净不了。
钢铁厂虽然走了,土和灰尘,还有灰蒙蒙的感觉,却留了下来。路两边的树叶子、草、随处丢弃的空塑料瓶、砖头瓦块,永远都蒙着一层黑灰。
村里的年轻人,不论男女,都去了城里打工,一开始,都过年三三两两地回来,过个春节再走。近两年,回来的人越来越少,就连春节,也有不少人留在城里。倒不是因为买了房子、安了家,而是贪图这个时候的工资,都能比平时多加一千甚至两千。回家的话,不但少挣一两千,路费花销还要花一两千,一进一出,村里人能算得过来这个账。
至于家里的父母孩子,村里人不是不管,也不是不牵挂,只是,他们从来都不是感情细腻的群体。日复一日的生活,可能把他们的心磨得粗糙了,感觉不那么敏锐了。能挣到钱,给孩子娶媳妇,回家盖房子,就是天大的事,回趟家能怎样,彩礼钱又少不了?村里人的道理讲得很有逻辑,谁说不是呢?
2
琴姐在北京做保姆,伺候一个每月退休工资九千块的老太太,琴姐说,老太太浑身擦满管子,三个保姆伺候,一个喂药,一个擦洗,一个做饭。老太太吃不下,连流食也只能灌进去一点点。老太太的儿女们每周来一次,留下够一个星期的菜钱,远远地看老太太一眼,面无表情,转身又走。琴姐两个女儿都生了孩子,过一两个月就回娘家住,妈妈不在,女儿们自己做饭管孩子,琴姐的老公最高兴,终于能按顿儿吃上饭了,而之前,他一直在年迈的丈母娘家蹭饭。
甲红在广西打工,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过年没有回来,清明节也没有回来。听人说,去年,甲红电话把小姨子叫到广西,说这里买卖好做,让一起挣钱,后来,被小姨子婆家的人把人接回去了,还把甲红打了一顿。甲红老婆在北京打工,两人一两年了都没见过面。两个儿子一个打工、一个上学,小儿子经常回去,看看奶奶。奶奶快八十了,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着,没有电话没有手机,说不会用,也不想学。
亚峰在市里打工,小餐馆当厨师,一个月两千,管吃管住,快三十了说不上媳妇。现在的媳妇,都要城里的房子。亚峰算了算,一个月两千,一年两万出头,15年才能交得起首付。亚峰妈死得早,家里就他爸一个人,只要回家,就要问对象怎么样了,亚峰懒得回,春节不得不回去,也就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天一亮就坐着头班车回市里去了。清明节回家上坟,亚峰壮胆给他爸讲了“独身主义”,没敢说自己要独身,只是讲了个概念,就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亚峰又坐上头班车走了。
城里生活的便利,把年轻人深深地吸引在城里,不想回乡。人在城里,自然而然,房子、对象、结婚,就要按城里的标准和条件来。但收入,在城里挣钱,在村里花,显得还宽裕些。如果在城里挣钱,又要在城里花钱,那就没什么优势了。打工的村里人,只好领了工资就存银行,把存单攒在一起,不敢轻易拿出来花。至于房子、对象,能找到不要房子不要钱的对象,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实在找不到,就先拖着吧,反正城里谁也不管谁。在人际关系上,打工的村里人又享受了城里“谁也不管谁”的标准,倒也不错,在村里,早被七大姑八大姨问得耳朵快聋了。
3
小蛋和小瓜两口子。小蛋在北京当保安,他爸死的时候回来了一回,吃得白墩墩的,话不多,一副老实态子,近一两年没在村里露过面。小瓜在市里打工,也不干什么活儿,倒是来来回回地往城里跑,很多时候,小瓜坐公交车到了镇上,就有人骑着摩托来接,接上送回到村里,来接的人也经常换。
给父亲奔丧的那一回,小蛋回到村里,进了院子,小瓜立马笑脸相迎,对儿女说,看,你们爸爸回来了。等小蛋把银行卡一交,小瓜脸上就像下了霜,又冷又硬,连个笑意思也露不出来了。晚上,小瓜裹个衣服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再难受也不回屋里去睡。小蛋左翻身右翻身,叹口气又叹口气,然后就睡了。
小蛋小瓜的女儿二十出头,找了个城里的男朋友,下月就要结婚了。亲戚们说,那个人干瘦干瘦的,长得不咋地,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光景好,女娃实在是穷怕了,看上人家的光景了。小蛋小瓜的儿子刚十八,没学上,没业就,也在城里村里来来回回地跑,每次回来,就领着一个小姑娘,钻在土院子里,住上两三天,来的姑娘都长得漂亮,还不嫌弃他家穷。村里人说,这小子,也是奇人一个。
小瓜拿上小蛋的钱,在村里买了房子,紧挨着大路,瓷砖贴墙,洗澡间装修就花了一万,村里人说,真舍得。村里人又说,装修了也好,不然,指不定这钱花在谁身上了呢。村里人还说,经常骑着摩托接她的男人,摩托就是小瓜买的,小瓜有一次还被男人的老婆揪住挠了脸。
下个月,小蛋小瓜的女儿就要在新房子里出嫁了。村里人说,过上两年,小蛋小瓜的儿子该娶媳妇了,娶了媳妇,估计小瓜去了城里就再也不回来了。至于小蛋,谁知道呢。但是现在,小蛋挣了钱,不敢不给小瓜,他没这个胆子。
村里的年轻夫妻,分居两地打工的很多。起先,一个在市里,方便照顾老人孩子,一个在北京上海,图大城市挣的钱多。年轻人的精心打算,被距离和时间打败了,他们没想到,身体离得远了,心也就慢慢远了。孤身在外,一点点的慰藉会以几何倍的温暖成为心理鸦片,人们贪恋这片刻的温暖,理智往往知趣地回避了。谁不想得到温暖,谁又甘愿孤独,又有谁知道,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此时是不是也在温暖着别人呢?等这些年轻夫妻最强的纽带——孩子长大成家,结婚生子,夫妻的缘分可能也就尽了。小蛋和小瓜的结果,三五年之后,就能看得到。
村里很多年轻夫妻,和小蛋小瓜一样,一天天、一年年走向了陌生。
4
清明节,村里过得比城里人隆重得多。
到了上新坟旧坟的两天,全家出动,拿着纸元宝串子、举着黄白两色的挂纸,扛着铁锹,一家一家地,往地里走。
还记得小时候,一个老坟前,足足能聚齐三四十号人,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每家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能来的都来了,家家都在比着人丁兴旺。
用铁锹给老先人的坟头松松土,插上香,烧纸钱,浇瓶酒,点支烟,鞭炮一放,祭祀仪式就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各家拿出盘着蛇头的豆包馒头,村里人称为蛇馒头,在坟头滚一滚,掰开散在坟头各处,再滚一个,给子孙们分着吃了。
这年的清明节,各家时间不确定,都是三三两两地各自上坟。看见姥姥的坟头时,先看到了花花绿绿,各色的花插得满满当当,坟头前面,有厚厚的纸灰,还有倒了水的印痕。看来,大部队人马已经上过坟了。我歪着脑袋叼着一根烟,把打火机藏在衣襟里面,背着风,点着烟,像个老烟民的样子,吸了一大口,垂着头把烟插在姥姥和舅舅的坟头,低声唠叨着:姥姥你把钱分给舅舅,我就不专门给他烧了,你都管着钱吧。拿着钱去买好吃的、好喝的,保佑子孙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小子是我儿子,我把他带回来,让你们看看他,保佑他好好长大。
这些话,跟着我妈上坟时年年听,不用记,也会背。
我和儿子跪在坟头,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往回走。麦子正长得好,绿油油的,踩在脚底下,软乎又踏实。
汽车小心地扭着八字,绕着一个又一个坑,柏油路自从钢铁厂搬走后,再也没有修过。倒是积下的黑土面子,好几年了,也刮不走。
汽车慢悠悠地开过村供销社,开过商品街,开过门楼子,还是走远了,十几分钟后,就上了高速,三个小时后,就到了太原。
留在老家的,如果时空倒流,才能看得见。那个时空,有我睡了四五年的土炕,我就睡在姥姥背后,和姥姥暖暖和和地盖着一个被子。我的舅舅舅妈每天吵架拌嘴,我的表哥表姐们十六七年纪,成群结队,打闹起哄。那个时空,所有我认识的亲人,都还在村子里,我蹦蹦跶跶地走几分钟的路,就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