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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科病房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三三  阅读:

  1

  有空躺上医院的病床,又伤不了健康的大碍,着实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可以坦荡荡地休整一回身心。但长时间盯着天花板看,也便开始无聊了。

  大多医院把天花板用新材料遮掩起来,或条或方,或圆或四不像,很是整齐划一。其上加了平面的虫鸟花草,赶了现在的时髦,又花些钱在房顶上,也是必需的一笔开销。看了一天之后,我便忧心:一则,本来就不够大的地方,弄得规整一致,线线索索,弯弯绕绕,界定了位置,愈发增了压迫;二则,仅有的一点空儿,弄得稠密得很,局促得很,阻了思想的延展;再则,最担心的是怕我这张床上面的天花板,有一块要落下来,砸在被子上也罢,伤了腿也罢,要落了我一脸的灰,迷了我的眼睛,脏了我的鼻孔,那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在盯着这一块一块规整东西的时候,我时时担心它后面可不要是灰色的垃圾水泥一类的东西,因为那隔着的背后总不会是什么善意的东西。所以,第二天,我决定不在这个天花板下住了,要回去。

  可到了第二天,还是没能走。医生说出了千万种理由,再看大家都在天花板下住着,有孕妇,有产妇,还有陪床,还有刚出生的婴儿。盯着天花板看的余暇,我偷觑了那些人。陪床的多是中年女人,神情疲惫,有空躺在床上的时候,多半是累极了的,眼睛自然早就闭着了。孕妇大多待产,焦灼加上各种不适,哪有心绪去盯天花板?产后的妇女,生产时大多要挨上一刀两刀,待躺着的时候,疼痛是最当前的急要,也不会有盯的空子。唯独我是既要躺在医院又没什么吸引我的大有趣事,一向又钻惯了牛角,所以就格外注意那些没人注意的寂寥的无声无息的角落。这于我又是在无聊中磨掉些无聊,在繁杂的思想里退出些繁杂的一种莫须有的法子。第二天完了,我又想明天还是要回去的,还是担心那样的问题。再说万一那后面就是一堆水泥石灰或者下脚料一类的东西呢?做工的人使点小性子,也说得过去,所以那究竟不会是什么善茬。

  到了第三天,我还是没有走,又躺在那个天花板下面。我看见左右两个病床上的人都换了面孔,又一波新的病员住进来了。这下我有些放心了,感觉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这一块一块的材料原本就在上面呢!中年妇女照样疲惫着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孕妇闭着眼躺在床上骄矜地呻吟着;还有产妇,照样是挨了一刀两刀的,孩子多半要从肚皮上挖出来。她们都坦坦荡荡地躺在它的下面。

  第四天,我已经不大想那天花板后面了,开始友好地看着刚从肚子里挖出来的孩子,粉嘟嘟的小人儿大多硕大;友好地看着孕妇安然无恙地吃饭睡觉,动作拙劣地哺乳孩子。刚生的孩子大多不哭,妈妈大多呻吟。我惊诧:刚生下来的孩子不哭?是原本就熟识了这个世界?我忍不住问医生:“现在的孩子生下来为什么不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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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时尚的女医生莞尔一笑:“剖腹产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乖了,不疼嘛!”

  我不信,她一定在笑话我不懂新式生产!医院出身的我哪会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哪会定下这么低沉的人生基调?刀起血溅时,一定早就等不及向这个世界宣言了呢!难道新式的孩子真不懂得生命第一次的响亮登场?我无论如何没有相信她的话,我倒是相信:老式生产时的母亲很疼,孩子也一样会很疼的。而新式生产从肚子上面凿个洞,挖出孩子来,只需要母亲疼而孩子就不会太疼了。可是,有一回我似乎听见邻床那个疲惫的中年妈妈说:“可以生的。现在的年轻人,就要那样,我们老辈就是不明白!”

  我也不信这话,肚皮上的肉长在她身上,孩子是裹在她最柔软的深处的。剖腹生产是一层又一层地剖开她的皮肉,孩子才可取得的。

  以后几天,病房里依旧一波一波地轮换着类同的人群,我看了很是耐烦,又添了些新的惆怅:人家都是来的时候少,回的时候多。而我,只是拖着一些影子在那里打转,连那块巴掌大的天花板,有时候也没几个影子浮在表面。另外,我终究没知道天花板究竟会不会滑脱一角或者一块,后面会不会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所有这些,竟成了我一时的困惑。

  2

  女人生孩子的时间段的确呈阵发性。不止在医院的这几日所见,以前我也有幸迎接过几个姊妹的小生命的降生,在产房里待了不少日夜,知道这话的真假。还有,女人生孩子的前兆大多要发生在午夜,而真正生出来大多会是凌晨或大白天,这也符合生命的正常活动周期。日作夜息是原生态的生命活动规律,而生命的起始往往要早预备一步,活动的旺盛期则一定出现在阳光之下。夜里发生的生产像是一种破坏和新生,有一种被黑夜浓郁了的诡异和恐怖,让人生出一些担惊受怕。原本,女人与女人是可以有龃龉的,女人与男人是可以有爱怜的;女人与人类是可以有奇妙的。女人平生要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开花和结果,对于一个家,对于当事者,是有欢笑是有眼泪的,是有酸涩是有无奈的。在现行的时代里,人的自助预见性和设备的辨识力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高度,生男生女,先天的生长发育状况,甚至孕时母子更精确的各项生理数据都可以提前知道了,传统的神秘和期冀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那种瞬间的悲喜已大大地被边缘化了。但是,事物乃至事物的前面总有一堵墙挡着,尤其我们这个称之为中国的国度,中庸思想永远贯穿于我们的皮毛和骨髓,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种,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到绝对。自古以来,任何事情在操作时总会留下那么一些缺口,自有人会再去填补。我们的天都是女娲补过的。所以,生命中总有那么多的缺憾在时时刻刻地发生,又有人时时刻刻地补漏。

  我是见多了才开始怯懦的。那种瞬间的不期变化,总使一些人失去暂时的理性,暴露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一早,走进病房时,里面很安静,左右住得依然满当。靠近我的床边很寂静,甚至有点荒芜的凄清。床上只有母亲和新生儿躺着,床头和婴儿床边没有多余的衣裳和食品,母亲很安静,孩子也很安静。而另一张靠门边的床却很热闹,所属他们的床头柜、婴儿车、闲着的椅子都坐满了人,周围堆满了色彩鲜艳的衣物和食品。几天下来,我基本可以分辨出床位和人物的归属,再观看半日,便能分辨他们进出的主客和亲戚。早饭时间已过,又一个小时过去,邻边的母子没有活动的迹象。母亲醒了似在假寐,孩子开始哼哼唧唧。靠门边的家族却在热闹非凡地继续着吃喝、迎来送往。在这里,唯有我是缺失了情绪可以起落跌宕的,没有多少话可以说的热闹;也唯有我不必要说许多的话,而我也恰恰需要极多的安宁。一个人沉默很适合我,我也不愿将一个人的这份沉默在这样的地方招来更多的聒噪。我还以进一步的沉默来抵御属于他人的聒噪,我可以在自己的沉默里获得很多别人的悲喜和故事,这于我也是有大收获的。果然,一会儿,邻床的母亲开始默默流泪,孩子开始哭闹。渐近午后,一切都可以获知:我不在的那晚,邻床这一家人是来了不少人的,欢天喜地地来生孩子。这回生的孩子属于母亲的第二个孩子,预知了是个可以接续香火的男孩。所以孩子的父亲一家子都在,母亲家的人因为是早早就缺失了,所以没有来。凌晨时分,当母亲挨了一刀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一家子傻了:生出来的孩子竟然变成了女孩!而且,这个变了性的孩子有着可怕的先天疾患,心脏房室严重缺损。医生当即告知,这个孩子可以存活,但需要大笔的钱做后期手术治疗的费用。这就是第二天婆家一家子一早便不见了的缘由,再下面的情景你就可以想得出来了。因为这可能是一个属于很老式很男尊很迂腐的家庭,也是这种提前的预知让一家子人有点猝不及防,难以接受。我想这应该是现代先进技术对某些愚昧人群的恶搞。当人类自助选择挤进自然选择的时候,当我们违背自然去做如己所愿的事情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得更远一些呢?自然在不远的将来会给我们怎样报应?你的下一代,你的下下一代,怎么接受和顺应这样的不均衡繁衍?国人是最信得过天地自然的,“道法自然”是从几千年前就成文传颂的。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变迁,还要“违规操作”?这又是我们不能中庸了的悲哀!忽忆起当了二十年医生的爱人有一日突然忧心忡忡地说:“医学的进步对人类实在是一大灾难。”

  我知道他不可能危言耸听。闲时一问缘由,爱人说:到大街上粗略地筛看一下,你就会明白,过去医学落后,人类依然能够正常地繁衍生息。比如我们,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都能成长得如此完好,那是因为我们选择了最好的遗传基因。我们是优胜劣汰的最后结晶。自然淘汰率高,人群整体的品质要比现在好得多。这话虽然有失偏颇,但看到那么多医院那么多疾患那么多艰苦治疗那么多昂贵医疗费用以及那么多的愁苦那么多的辛劳,觉得他的忧也是忧得有理。

  3

  贾宝玉对女人有经典的评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可见宝玉不亏和女儿家整日厮混,对女人看得还是很透底的。

  妇产科的病房里从来需要女人,也从来缺不了女人。这里又极能袒露各个年龄段女人的性情,宝玉所说的那些尽可在这里彻底地领略到。

  李姐是介乎于城乡结合部的下一代的奶奶,王姐是正宗的城里下一代的奶奶。这个应该好理解:李姐是乡下母亲,生了孩子是城里工作的人,又和城里工作的孩子做了连理;而王姐当初嫁到了城里,生了城里的孩子,又和乡下来城里工作的孩子连了理。两个连理的孩子又给她们生了下一代完全是城里的宝贝,让她们做了奶奶和外婆。李姐虽是乡下人,却是极爱面子的人,更在乎自己女儿是城里人的面子,生怕在城里亲家母面前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总要按着半个嘴说话,待看清亲家母的脸色阴晴后再愉快地放出那后半句来。而王姐就要跋扈些了,因为城里的奶奶总要比乡下的先进些、精致些;且刚为人父母的儿女又要现代些、矫情些。王姐回去,李姐要把给大人用的卫生纸扯了一块拭孩子的嘴角,可巧王姐进门来看见了,便说:“放着,我来,孩子专用的拭嘴纸在这里。”

  于是李姐怯懦地缩了手,立在一旁。王姐累了,躺在椅子上眯盹。李姐听孩子哼哼,想孩子应该是饿了,忙起身去查看,回头拿了奶瓶,打开盖子就要冲奶水。王姐闻听,睁开了眼,看见李姐未用开水烫奶瓶,就要加奶粉,惊诧地立起身:“哎呀呀!不能这样的!”

  李姐一惊,拿着舀奶粉的小勺惊看王姐,手一晃,落了地……

  王姐说病房里人多,空气污浊,每天应该开窗通风半小时。李姐坐月子落了肩周病,生怕女儿会受风,通风时间不到就要起身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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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回合下来,李姐更加地怯懦,有几回脸红得像落地的柿子,意惰起来,每每不敢冒动。王姐忙碌疲惫,神情添加了烦乱,说话声音时而高了两度,时而又降了一度。

  我想我还是不看的好。我已中年,有王姐一样的地利,又有王姐一样的人势,且对于儿女情长女人的心惯有丝缕缠绕。对于自己更加平实的中年,对于自己的下一代便更加的溺爱有加,原则尽失,所以有一天会变成王姐差不多的角色,我也是完全可能的,变得如此不堪也是应有的。如果那样,叫“李姐”可怎么着?我忆起母亲那时候来我家,离开时大赦般说一句:“我得解脱了!”我又想起鲁迅笔下那个可哀的祥林嫂,虽然这是不可一起喻比的两种事例,可那对于“李姐”的心理整饬是一样的。我悲哀地将头歪向一侧,我可不能保证我处于这样的境遇时我的做法会不会伤了“李姐”的心。所以,我想我选择逃开一切有是非的人和事是必要的,因为我不想预支别人的苦恼然后再亲自去践踏。我不喜欢看一切我认为需要痛苦的破坏和新生。我很害怕我不能回避将来会做出一些类似“王姐”的事而不自知,到时候我忽然忆起这一幕,自己也不晓得会不会忏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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