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养马岛在山东的牟平,那里留有我美好的青春记忆。
它离我的老家不远,都在胶东半岛。
那一年,我还在山东省水产学校上学,与七位同学在养马岛实习。带队的刘天玉老师比我们年长不了几岁,我们没大没小地,戏称他为“天先生”,他也就默认了。
到养马岛的当天,我们找不着住处。因那时养马岛上仅有一个大村落,据传是给秦始皇养马的马夫后代所建,距我们有四五里地。实习的那座冷藏厂处于半竣工状态,工友都没有住宿的地方,天先生就给我们找了一座破庙,四面透风,院子里的茅草长得比人还高,高过窗台,海风吹着,倒倒伏伏,扑朔迷离,如印象派大师的油画。
我的同学会太是栖霞人,在校时,我们坐前后桌,又是老乡,就格外投缘。他喜书法,又好太极;我好文学,擅写作。我们一起在庙的周遭转了一圈,看到庙宇斑驳的墙壁上有画像,便对老庙陡增敬畏之心。
我们急匆匆地打扫着庙宇,尘土飞扬,烟尘斗乱,就向泥地上泼了些水,一股股土腥味儿直钻鼻孔。又拔了院里的杂草,做底铺,把被褥放上去,床就铺好了。杂草凌乱,一抬脚就粘走一些,无奈我们搬来庙外的碎石烂砖把铺草压住,恰好那砖头就做了我的枕头,枕在上面开始有丝丝的凉意,转眼掉进梦里,就没感觉了。
这或许是秦始皇睡过的地方,如此邂逅,两千年一梦,乃人生的福分。
忙碌两个白天,我们总算把居所拾掇好了。说老实话,要不是我们八个愣头儿青满腔热血,换了别人,晚上待在这座孤零零的老庙里,还真有些害怕。
夜晚,月明星稀,院中的茅草竟有些吓人。换了新地方,睡不着,我和会太就出来了。他在庙的廊檐下,对着那些壁画走腿打太极。我一个人在院中踱着步,对着茅草出神。一个影子兀自从草里钻出,吓了我一跳,却是一只老猫,瞪着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小时候我常与家猫睡在一起,对猫这种动物向来是不害怕的。但今晚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奶奶告诉我的一句话,“家猫如流浪在外变野了,兽性突发,就可怕了”。但一想庙里躺着几条精壮的汉子,有的已沉入梦乡,鼾声如雷,怕什么?这就是青春,青春最让人怀念的,就是凡事不怕。
人生中值得让人玩味的东西太多了,但青春永远玩不够,它太短了,稍纵即逝。
二
早晨,我和会太沿着养马岛海滩赤脚溜海,居然从细沙里捡到臃肿的海参。它胖胖的,像一根香蕉;憨憨的,像一个胖小子,着实憨态可掬。海参这玩意儿,我不稀奇,小时候就吃过。那时我二姑父在石岛,父亲去看他,回来时带了很多海参。与此相比,海边的贝壳更吸引我。青春真是一个好东西,在沙滩捡到一枚贝壳、一个海螺,就可让你高兴半天。
我们把捡到的贝类与海参放洗脸盆里养着。后来,会太毕业,分到了乳山。不久后,他从乳山来海阳看我。那是一个秋天,在我老家的小院里,听着涛声,满院的月光如银箔样闪烁。那晚我弄了不少新鲜的海产品,吃得很惬意。会太当时从乳山新华书店购得贾平凹散文集《爱的踪迹》,我看了许多遍,至今保存完好。那本书对我的散文创作影响很大。可惜老家的小院现已拆了,父亲也不在了。
在养马岛的破庙里,远离市区,身心如高远的天空一样澄澈,我读了《梁启超文集》,读了老舍的《离婚》……文学就是一个梦,青春之梦。
夜晚海风大,头皮阵阵发凉,朗月落荒寺,有些怪怪的。我在庙外踱步,想入非非。一个同学吹着口琴,琴声悠扬,从破庙透出,与海风海浪吵嚷在一起,就想起了邓丽君的歌《海韵》。我的第一本书《山风海韵》,可能也是在那时就萌芽在胸的。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冷藏厂的饭,我吃不饱。每天的晚饭都是面条,半夜时我常饿醒。梦里梦外,庙里庙外,都没有半个卖吃食的店铺。
三
最难忘的是在养马岛硕果仅存的一爿店里吃海鲜,是分在冷藏厂的上一级的同学从冷库拿来鲜鱼鲜虾,请天先生的客。那次我们几位同学吃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一位正在独自喝闷酒的渔夫看我们如此放浪,陡然一句:“人可别忘了好时候,我也在你们这年纪待过。”一句话醍醐灌顶,惊醒了我这梦中人。青春有几次?只一次。一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后来每次参加宴会,我不只想到开场的时候,还想散场的时候,想到散场之后,一个人走在白茫茫的大街上,清冷孤寂,形单影只,刚才宴会上的热闹,仿若梦一场。
有时会想起在水校那个空旷的大餐厅里同学们最后一次聚餐,真有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无端离愁。再后来没命地喜欢上张爱玲的小说、散文,她把青春聚少离多、散场后的那种凄凉况味写尽了,写到骨头里了。
养马岛实习结束后,八条汉子各奔东西,养马岛上空依旧是白云千载空悠悠。谁还记得沙滩上那迤逦的脚印,你的,我的?潮落了又涨了,这是岁月,千古一帝秦始皇也无可奈何留不住的悠悠岁月。
听大海,涛声依旧;望岁月,峥嵘稠密。别梦依稀养马岛,后来去过多回,再也没有了那年秋天里八条汉子梭鱼一样活蹦乱跳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打了蜡,尘封了。
青春去了,人就老了。这让我想起普希金的诗:“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