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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

时间:2024-1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王小妮  阅读:

  八十年代中期,我从北方迁到了南方。

  有一次,被人邀去看一个先锋画展,在大门口遇见了那展画者。长发、长髯、长袍,完全一副不同常人的装扮。

  一个同去的人不屑一顾,大声地说:“这种画展还有什么看头,不如坐在草地上看看天。看他那身打扮,这哪是一个画家,简直是一个道士。他的破绽就是太像了!”

  那天的画展,我们一眼没看就走了,连展厅也没进。

  这人也是一个画家,本来只是初浅的认识。从此,我们和他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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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个下午,画家朋友打来电话,他叫我们立刻去他家。电话线里的语调没什么异常,他说有大事情要通知我们。

  很明确地记得那是个雨天。雨不大,但是不停。我们搭车又爬楼,提着水淋淋的伞。上楼的时候,还在猜测是什么事。

  画家的门大开着,酒气能扑倒人。最先看见的是两只脚,赤裸着,脚底下全是水。没想到他就当门坐在冬天的湿地砖上。

  他根本不招呼我们,像一个正在颂经的僧侣,目不斜视。我转过身,想把门带上,但是他突然用平时没有的高声说:“让门开着,关了多少年了!门就是为了敞开,才挂在墙上。”

  当时,我站在他的左后侧,看见他的头发很乱,而且很湿,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我想劝他坐到椅子上去,但是他肯定不会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很明显,他喝醉了。

  我向里面的卧室看,房间很暗,窗帘紧拉着,没有人,只看见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垫。也许他是用后脑感觉到了我在找与他同住的女孩,他说:“被我扫地出门啦!这个年月,养自己都是错误,还养什么女人!养女人是那么容易的吗?她明明想走,还故意勒出哭声。我告诉她,庆祝这一天吧,快出了门去唱翻身道情吧!”

  那个眼眉弯弯、从不化妆的女孩被他赶走了吗?

  我轻轻地看另一间房子。房门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屋子的正中间放了一把椅子。不知道在我们来之前,这间房子里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已经醉了多久。

  几个月前,我们来他家吃过一餐饭。那天,他兴致不错,说刚接了一批“堂画”的活儿,手上宽绰了。饭是在他的工作台上吃的。一大块建筑工地上使用过的浇铸模板,上面铺了毯子。女孩端菜,他就忙着卷宣纸。他说现在是国画、油画一起干。女孩儿话不多,笑的时候没声。我有点不相信那女孩离他走了。

  满屋子里发出更加辣的酒气。如果有一支火种,这间房子能猛烈燃烧。他像一只酒瓮坐在这红亮大火的先兆里,对着空气之间某个不变的点讲话。那个点就悬在他头的正前方:“你们都别走动,都坐下。我看你们千军万马地晃,晃什么?还能晃出灵感来吗?”

  我们进退两难,找到了两只胶凳坐下来。窗外的天在变暗,有雨点打在铁皮上的响声。他对着前方说:“喝多了!在很高的楼上,跟好几个小子喝。他们也配跟我喝?也配告诉我画什么……我知道喝多了,我找不着电梯,就一直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往楼梯扶手上喷胃里的东西。我都记得。那些金黄色的扶手,真是得了光彩……现在我还想走,可是我被挡住了。我坐着,挺好的灯照着我,我还光着脚。光脚,我看挺好……”

  他用两只手拍着地砖:“光脚好哇,比穿皮鞋好,比所有穿鞋的人都好……我真正的作品都在这下面呢……没有办法,我下不去,这些水泥把我挡住了……”画家的两只手像拍孩子脊背一样拍打冰凉有水的地砖。从侧面,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想到,应该给他找一杯茶水。

  我到厨房去,那儿乱得像刚被强盗洗劫过。不锈钢锅里泡着几支油画笔。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只彩色的小棉布手套,是那女孩留下来的东西。她曾经用那小手套端着锅,给我们炸过春卷。那个场面很容易就被想起来。我没有找到茶叶。油腻腻的地上,堆了十几幅油画,居然全是“向日葵”,错错落落,都翻着金黄的花瓣。

  我找到了暖瓶,但是水是凉的,只有把白开水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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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坐着不动,拒绝伸出手。

  他的手还在抚摸地砖,好像那是个和他最亲近的人:“不喝,我不喝水。液体不好,不要喝。不要让我看见液体……”

  这时候开始有下班的人经过门口。一些人稍稍放慢了脚步,向这里瞟过几眼。画家极热情地伸出手臂,掀起一阵酒气,好像叫着老朋友:“进来吧!本画室没有展品。免费参观……进来都进来!”

  我走到黑的门口,就在他的面前把门关上。当时的事实是,他对门的关闭并没有感觉。他的手臂照样伸出去,像沿街乞讨者,把手伸向想象之中,重复着请人进来免费参观的话。

  我感觉被困住了,又不能扔下他不管,想打电话给一个做医生的朋友,但是拿起简易木台上的电话,电话没有声音。就在电话下面,我找到了被拔掉了的电话插头。他居然顿时转过身说:“不要用电话!电话只能把画贩子们叫来!”

  我只好到楼下去找公用电话。楼道里是黑的。我听见他在四楼上面喊:“我的画就在我的眼睛里……只有我能看见它!”

  我不记得那一天怎么离开他的家。后面的事与另外一个喝醉了的诗人的事儿混在一起,没法分清了。

  第二年,他去了美国。一九九四年回来过一次,又一次见到他醉。这一回,是在他们家。他好像是在一秒钟里突然就醉了,一下子就从座位上滑了下去,仰坐在地上。醉后也说了很多的话,但是没有前一次精彩。

醉酒 八十年代中期 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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