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人们把香港人统称为“港商”,把香港款式的服装统称为“港衫”。香港,像突然浮现在远方的海市蜃楼,让人向往。
一九八五年的春天,我在罗湖火车站下车,在一股南方的又湿又香的空气中,看见迎面有粗糙的木板上,用油漆写着很不规整的大字“香港方向”。我朝那个方向看,只看见人头。从此,看见香港人成了平常事儿。香港人特征似乎很明显,无论胖瘦,腰带必卡在肚脐以下,手里提着印有“铁路免税商店”字样的袋子,急匆急匆地走。在有些人的心目中,“香港人”等于大把的港币,等于带便宜免税商品的特权。
十几年过去了,香港的四条电视频道使我们几乎能天天和香港在一起。在电视上,我们看见过全部家当只有一张床铺的人。在冬天,也看见有香港人满头大汗地过关来,身上套着十几件衣服,进了关口马上迈着熊一样的步伐去找洗手间,脱掉身上的时装,那是专门为这边的服装店运衣服的掮客。我们经常感慨:香港才是一块艰辛之地。
那天,我和四个朋友一起从广州开车回来,路上车很多,三百华里走了五个多小时,经过“深圳欢迎你”的大牌子,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快进入市区的时候,前面的车龙慢下来,最后完全停下。开车的朋友踩了刹车说,不知道海关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从后视镜里看,后面的车望不到头。左右两边也都是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我记得我们的面包车和前面的货柜车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五、六米。
突然,我看见前面的车动了,不是向前,而是向后,速度不快,向我们的车一直“倒”过来!连开车的朋友也愣了,手忙脚乱地也随着向后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面的大车柜已经又黑又高地压过来,“砰”的一声,猛地一震,两车的头和尾狠狠地撞在一起!
飞快地拉开车门,四个朋友全都跳了下去。他们一起向前面跑。
这时候我看清了,前面的车挂的是香港车牌,是那种六轮,身上带着接头的大型货柜车。
香港司机被“押解”到我们的车头前。我也下了车。一个朋友很生气地对我说:“这香港人真赖,关上驾驶室,怎么敲也不出来,一直到我们拿起石头要砸玻璃,他才下了车。”
由于倒车的速度慢,我们面包车损毁并不严重,车头的钢板瘪了一处,一个主灯被撞碎。
“明知道塞车,你倒的什么车!”
“你发神经了是不是?你会不会开车?”
那香港人个子不高,戴了一副眼镜,被四个北方男人围起来,不间断地问话,他完全糊涂了,退缩着,不断地说:“灭系,灭系?(怎么回事)我唔知呀(我不懂)!雷(你)识不识广东挖(话)?唔好吵啦!(不要吵呀)”
一个朋友说:“你那是什么嘴呀,呜啦呜啦地!”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几乎听不懂普通话的香港佬,而我们只会听一些广东话,不会说。只有一个当记者的朋友能讲不标准的广东话,这一次,他充当了双方的翻译。
指着被撞碎的车灯,朋友说:“两千门,港纸!(两千元港币)”
香港人马上摇头,很认真地说:“去修灯啦……”
“修什么灯!哪有工夫跟你去修灯?”
“揍他!把他弄到路边儿去,这么赖的人就得揍他,灯豁出来自己修!”几个朋友更紧地逼近香港人。
四个知青出身的人,开始动手拽那香港人。这期间公路上一直塞车。三车道上挤满了汽车。看见了纠纷,每个汽车的人都从窗口里探出头往外看。“救命呀!救命呀!”香港人用力压低身体重心,发疯似地喊起来,一边喊,还一边用眼睛向四周的汽车求助。
香港人一叫,朋友们都停下来。几个表面很勇武的知识分子,可能被“救命”这两个字吓住了。他们把香港人团团包围住,低声地喝斥:“你小子再叫,就揍死你!”
“去修灯啦……”香港人站直了,仍旧坚持着原来的说法,不退让。他看眼前的几个北佬住了手,开始喊:“找阿雪啦(警察),找阿雪啦!”
是他的话提醒了大家。一个朋友说,这小子还挺讲究法制呢。没理还敢找警察。
“你讲不讲理?到底讲不讲理!”
那香港人可能怕了,再往地下缩。
突然,一个朋友愤怒了。他伸出手用力地推了一下香港人。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动了手,推的推,拽的拽。不知道谁的手碰到了香港人的脸,把他的眼镜碰掉了。
很轻很短促的一声,眼镜立刻摔碎了一个镜片。
香港人马上大叫:“那是很贵的哦!几百港币哦!”
我一直站在汽车旁边,看着他们。周围很多汽车都在鸣笛。但是还是能听见他们之间的争吵。我看见一个朋友把碎镜片和眼镜捡起来,塞给香港人。我以为香港人一定会愤怒,没想到他握着眼镜架说了一句话:“三百啦……三百港纸!”他不仅没愤怒,居然还有心情讨价还价。
“这小子真是贱!今天不要钱了,就是揍他!揍完就走!”开车的朋友说。
我看到一个朋友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揍他!”他一边喊着,一边抬起了脚,用皮鞋的尖儿,踢到了香港人的小腿。
“唉哟,唉哟!”香港人马上很夸张地叫。
“你叫什么叫!”
几个朋友都动了手脚,上边推搡,下边踢踏。香港人再次发出惨叫。他的脸正朝向我,我看见那张胖脸上出现了丧家之犬的神色。他的一只手,开始向怀里摸索。
五百!五百!他又重新说了一个价。
香港人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了很厚的钱夹,抽出一张紫色的港币。那颜色,深圳人都能一下子反应过来:是五百港币。
香港人把那张钱急忙塞到一个朋友身上,兔子似地向前跑。这个时候,塞车已经结束。我们周围都是向前开的车流,没有再去追他。
过了海关,我们的车追上了香港人的车。他开得极慢。我们的面包车一闪,就超过了他。有一个朋友回头看,他担心:“这小子会不会去报警?”其他的人都说:“他根本没有那个胆儿!”
开车的朋友举着那张五百港币说:“灯我自己修。这钱,是香港人给咱们的宵夜钱!”
我记得那天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两点半。香港人的五百港币换来的酒,引起了很多议论。大家说香港和内地人真是不一样。早知道要拿出钱,何必挨了一顿打,又摔了眼镜?都说香港人惜命,也有这种惜钱不惜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