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一哲是我见过的最幼稚的男生。
不过是课间去趟卫生间的工夫,他就用我藏在书桌抽屉里的打版尺做成了一只简易弹弓,和班级里的男生们互弹粉笔头。我咬牙切齿地站在教室门口,气得额头青筋暴突。
“换同桌,”我看着自己宝贝的打版尺被叶一哲弯得垂弦欲泣,不禁怒火中烧,“这次必须换同桌!”
这是我与叶一哲同桌后第五十三次燃起这样的念头。
叶一哲是班中一霸。他长得好,性格淘,成绩妙,刚分班时,着实惹人注目。我与他同桌那一阵,女生们眼神中的羡慕满得能滴出来。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的眼神变成了同情。
叶一哲实在是太跳脱了。
他在跟我同桌的第一周,就拆了我的椅子横杠做剑柄,害得我在课堂上原地劈叉;一个月后,他又不知从哪里捡了只翅膀受伤的小鸟,养在自己的抽屉里。懵懂无知的我去他的抽屉中翻找之前借给他的笔记时,被小家伙一通乱啄不说,还摸了一手鸟粪。
他跳脱的一面熠熠生辉,完全遮盖住了他俊秀的皮囊和唬人的成绩,结果就是虽然大家都喜欢他,却没人愿意与我换座。我只能欲哭无泪地一坐就是三个月。
“掩护我!”见我回来,叶一哲抄起弹弓,飞快地向我弹了颗纸“子弹”,便笑嘻嘻地蹿到了一个男生身后。我一猫腰,只见“子弹”在空中画出了完美的抛物线后,砸在身后人高高隆起、弹性良好的肚子上。
十分,正中靶心。
我身后身怀六甲的英语老师眼泪汪汪地摸着自己宝贝的肚皮:“谁干的,出来!”
二
知道了弹弓的原材料提供者是我、制造者是叶一哲以后,老师通情达理地表示我俩罪不当诛,只要我们不会再犯。
然而第二节英语课,叶一哲因为读错了一个单词而被罚去操场跑了十圈,而我被提问了整整五次。作案工具打版尺弹弓也被没收了。
我就差咬穿衣角。那是我横穿半个城市才买到的最柔韧、最精致的打版尺,断不能就这样被毁在叶一哲手里!
自打怀孕,英语老师就狂爱打毛衣,正巧,前一阵我妈妈的朋友从国外寄回几团新西兰毛线球,为赎回心头肉打版尺,我只能铤而走险。
次日放学。
“最后再对几个答案!”嗡嗡乱响的教室里,物理老师抖着卷子镇守一屋跃跃欲逃的神兽。我盯着卷子,椅子旁帆布袋中的彩色毛线球们随我的心一起躁动不安。
“老师。”身旁的叶一哲忽然乖乖举手,“我想上厕所。”
“憋着!”物理老师头也不抬,“第五题选什么?用欧姆定律行不行?”
“老师,我有肠易激综合征。”叶一哲无辜道,“我怕再不去的话,后果会很……惨烈。”
“没错,老师,”他的某个兄弟心领神会,“我做证。”
叶一哲偷偷向他挤了挤眼睛。
“赶紧去!”
我疑惑地看着他像鹿一样敏捷地蹿出教室的背影: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个毛病?亏我还是他同桌呢。
然而我转念一想,就算叶一哲有什么隐疾,似乎也没必要通知同桌。我晃去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在自己卷子的第六题上打了个“x”,又瞄了眼叶一哲摊开的卷子,气鼓鼓地替他打了个锋利的“√”。
直到所有班级全部放学,我才拎着一帆布袋的彩色毛线球气喘吁吁地赶到英语办公室门口。谢天谢地,门还没关,我刚想敲,后衣领却被人猛地拉住。
我一个趔趄,直直地向后倒去,蝴蝶骨撞向一个阔而薄的胸膛,手中帆布袋里的毛线球掉在地上轱辘乱滚。
“咝——”身后的人痛吸一口气,却没有躲开,而是条件反射地一手虚挡于我的肩前,一手灵活地捞住一颗弹起的毛线球。
我刚要回头,便被那人一把捂住了嘴。
三
“嘘——”那人长而垂顺的睫毛近在咫尺,竟是本应在蹲坑的叶一哲。
他的掌心微微粗糙,有着常年打球磨出的薄茧和干干爽爽的薄荷口香糖味道。我的耳畔嗡嗡作响,脸颊火烧火燎,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只记得拼命摇头想挣脱他的手。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不妥,叶一哲尴尬地松开手:“你是来……?”
我这才想起自己此番冒险是拜他所赐,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交赎金。”
叶一哲了然:“你这样不行。”
他本是眼角微垂的狗狗眼,此时一眯,反而成了惑人的桃花眼。
我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叶一哲指了指办公室:“美美已经走了,只剩‘魔王’在,被没收的东西如果被他发现,那就绝对要不回去了。”
美美是我们有孕在身的英语老师,“魔王”则是英语组主任,“没收的东西绝不应归还”原则之绝对拥护者。那怎么办嘛?见我愁眉苦脸,叶一哲眨眨眼:“等着看。”
他拉着我蹲在暗处,见“”魔王”关上老式自锁门离开后,才回到英语办公室门口,稍微用了用力,门“咯吱”一下开了。
见我目瞪口呆,他得意扬扬地指了指锁舌上贴的透明胶带。
“所以你刚刚没去上厕所,而是来偷鸡摸狗的?”
他咳了咳,别过脸去:“赶紧去拿,速战速决!”
捧着失而复得的打版尺,我忽然觉得连一丝不苟地抹去胶带痕迹的叶一哲看上去都顺眼了许多。“明天美美发现了怎么办?”我不放心道。
“你不说,我不说,她就发现不了。”叶一哲狡黠道,“这几个月,美美光是钥匙就落在咱们班好几次,她现在正处于特殊时期,记性差得狠。”他嘟哝道,“不然早就找我家长了。”
一束黑发调皮地从他后脑勺翘了起来,我想悄悄帮他拨下,谁知刚伸出手,他便回了头。
空气中仿佛被人投下吉利丁片,瞬间凝成了透明布丁冻。
半晌,他犹犹豫豫地握住了我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其实,你,喀,你不用这么感动啦。”他别别扭扭地挠头道,“下次棒冰分我一半就行了。”
鬼才感动哦!
可不知为何,我的嘴忽然变得很笨,被他握过的手烫得不行,只能悄悄藏进了袖子里。
四
晚上回到家,我才知道为什么手这么烫——拇指发炎了,肿成一个通红的棒槌。
做手绣的绣娘都会戴顶指,以防被针尖刺伤手。我迷上缝绣不久,仗着皮糙肉厚便裸指缝绣,是以手指伤痕累累,此时更是发了炎。
而成果……
我盯着眼前针脚歪斜的长方形物体,觉得若是自己不说,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个笔袋。
这让人怎么送得出去?我懊恼地将可怜的丑笔袋搭在了眼睛上。
即使我做足了心理准备,被人当面嫌弃并拒绝也并不好受。
“袁破!”体育馆内,高二(十三)班的某个学长幸灾乐祸地喊道,“别打球了,快来,有小学妹找!”
球场内一阵嘘声,一双黑白蓝相间的运动鞋跑过来:“你是?”
“有一次在食堂,一个女生的餐盘打翻了,弄脏了学长的笔袋。”我的舌头都打结了,“我今天来给学长赔个新的……”
“没事,不用,我有更好看的了。”袁破点点头,场内有人跑来催他回去,袁破冲那人摆摆手,“还有别的事吗?”他微微垂头问我。
还没递出去的礼品袋像坠在滑轮下的重物一样坠在手里,周围人打趣的目光让我如芒刺在背。
“同桌,你来啦!”忽然场内有人叫我,身影越来越近,是叶一哲乱抓后标志性的狂野短发。他怎么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和高二的人混得这么熟了?
叶一哲一靠近就自来熟地接过了我手中的礼品袋。“同桌真好。”他看了一眼,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会给我带棒冰的。”
若不是周围群众着实太多,我简直想掀起他的刘海看看他的头有没有被篮球猛击过的痕迹。礼品袋中只有那只丑到爆炸的手工笔袋,他看到的难道是异次元棒冰吗?
旁边男生起哄,作势要抢,叶一哲嘻嘻哈哈地将礼品袋捂在胸口,一边喊着“不给,不给,我要自己享受”,一边鹿似的蹿远了。
此时正值午后三点,似火的骄阳挥舞着魔法棒,将所有胆敢从建筑物中露头的人类变成哈巴狗。最火的校园明星莫过于从学校围墙铁栏杆的缝隙中卖冰棍的大叔,他装冰棍的泡沫箱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将穿着校服的小铁屑们从操场的四面八方吸引过去。
我赶到时,正好看到叶一哲一手高提着礼品袋,一手高举一只荔枝棒冰,从人群中挤出来。
“你要吗?”见我来,他顺手将棒冰掰成了两半。
我闷声不响地伸出手,叶一哲撇撇嘴,顺从地将礼品袋交到了我手里。
我拿过礼品袋,将两枚硬币放到了他的掌心。
五
“棒冰算我请你的。”我瓮声瓮气道。
我从未和叶一哲约定过在他打球时给他送棒冰,我甚至不知道他都和哪些人玩得好。他刚刚的嬉皮笑脸,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命帮我找台阶下。我心里通透,可若要对着他讲出“谢谢”,我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叶一哲从善如流地将硬币握在掌心,大摇大摆地向操场旁大树下的秋千走去。
一片云彩溜溜达达,暂时遮住了烈日,微风荡起秋千,让人惬意得眯眼。叶一哲啃着棒冰,余光瞥见我捧着礼品袋发呆,不由得出声提醒:“那个小煤条儿再怎么盯也不会变好看,你不如先珍惜一下你的棒冰,再不吃它就要气化了。”
我果然跳脚了:“谁让你看的!”
叶一哲吹着口哨望天,一二三,我的魔爪却没伸过来,他悄悄斜眸看去,发现我垂着头,似霜打的茄子般丧气极了。
“喂,你没事吧?”
“……真有那么丑吗?”风里传来我有气无力的呓语。
叶一哲咬下一大块荔枝棒冰,凉气让他的话含含糊糊:“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我想起自己的收藏夹里还放着的五六个“手残都能绝不翻车的零基础笔袋教程”,一阵委屈如潮水般涌上,我忽然很想问问他,怎么做到无论多难的事都能一学就会?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兴趣所在,用尽全力却依然翻车到底?
我侧过头,看见叶一哲的侧脸,他正聚精会神地咬着棒冰。他微蹙着眉,连张大嘴咬冰棒的样子都毫不狰狞,反而有种不羁的野性。算了,他这样的天选之子,根本无法理解普罗众生之苦。
“其实你那个笔袋也没丑到无药可救。”天选之子忽然说,“不过是走线歪了点、纽扣松了点、裁布偏了点。”
……这还不够无药可救?我简直要被他安慰哭了:“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扔了。”
“别急,我还没说完,”叶一哲说,“其实仔细看,你的布料选得结实耐磨,扣子上的锁链设计也挺酷炫的,再多练一练,也能送得出去。”他咽下最后一口甜水,“正好我的笔袋昨天被牛奶泡了,想买个新的,要不你这个,喀,先借我用用?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使用感受,这样你下次做就能入人家法眼了。”
我一怔,他已下了秋千,拍拍裤子来到我面前。
“有偿的。”他微微弯腰,向我伸出一只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两枚已被体温暖得温热的硬币,“机不可失,来不来?”
遮住烈日的云彩倏然散开,他的身影与那两枚硬币霎时光芒万丈。
待我回神,融化的棒冰已顺着手淌下荔枝味的甜水。
“别吃了。”被他顺手夺下,“今天的棒冰不好吃,糖精勾兑的,发苦。”他说着,将棒冰壳子扔进垃圾桶。
六
打那之后,叶一哲多了一只丑丑的笔袋,而我则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订单”——叶一哲美其名曰:练习机会。
“在你重启‘笔袋计划’以前,必须大量练习。”他振振有词,“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的脸皮薄成这样,若第二次又失败,铁定就没勇气再送第三次了。所以,在做第二个笔袋之前,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镇住了,迷了心窍般点了点头。
于是,这之后的几个月,我都生活在名为“自发跳入叶一哲挖好的坑”的懊恼中。
比如有一次,叶一哲在课间操时偷偷跳了墙,当他全身挂满给班级同学代购的煎饼,像个移动小吃摊般横着走进教室时,我无可奈何地被蜂拥而至的饿狼们挤到边角,忽然被空投过来的一团布当头一蒙。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过道那头传来叶一哲的喊声:“同桌!我校服袖子蹭破了,帮我缝一下!”
这头神兽也不知在哪里野的,袖子破了一个大洞。我费尽心力,花了一晚上才勉强打了个补丁,布料和颜色都不太对得上,他却毫不挑剔,穿得喜气洋洋,逢人便问:“帅不帅?我同桌帮我补的。”好像这是什么时尚似的。
有着叶一哲这个招摇过市的活广告,一阵袖子打补丁的乞丐服风潮悄然兴起。
叶一哲的订单业务并非仅限于此。一次课间,我正为朋友设计送她的生日礼物样式,打球输了的叶一哲蔫头蔫脑地踱入教室。
他一回座位便一语不发地伏案奋笔疾书,我担心他被打击过头精神错乱,于是悄悄探头看去,谁知他却小气地将字迹挡得密不透风。
下课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刚要乱找话题,就见他抬起皱成包子的俊脸:“同桌,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句话绣在球衣上?”
他那样可怜巴巴,让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他的眼睛蓦地亮了,拿开了盖住字条的手:“就绣这句,绣大一点,醒目一点!”
我定睛一看:敌人见朕叫爸爸。
太没品了!我眼前发黑,刚要拒绝,只见他飞快地从丑笔袋的夹层中掏出了什么,捧到了我面前。
“别拒绝嘛。”他讨好道,“这个送你,收下就算答应了。”
那竟是一枚光芒璀璨的金戒指。
七
“所以他为了讨好你,竟要向你求婚?!”
“你在想什么!”我一记暴捶,“那是个误会,我业务不熟,经常扎到手,不知怎的被他发现了。他以前见过他妈妈缝袜子时戴顶指,错把戒指认成了顶指,这才闹出了乌龙。”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偷拿了他妈妈的金戒指送你,只为了让你不再扎到手指。”从邻校来找我玩的好友菁云托着下巴道,“啧啧啧。”
“重点明明是他每天压榨我好吗!”我咬着吸管说。
“这还算压榨吗?他把饭卡都给你了,你帮他缝补一次,他包你一周午餐耶!”菁云舀了一勺我的巧克力奶冰,“俗话说,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况且你们食堂这么好吃。”
……这倒是。吸着奶冰,我一时无法反驳。
“况且你的缝绣技巧真的进步超多,我看的确有你同桌的功劳。”菁云认真道,“你送我的这个魔法书钥匙扣,又精致又好看,即使卖一百块我也愿意买,比你最初替我做的那只道歉笔袋好看多了。”
欸?有吗?
魔法书钥匙扣静静地摆在一旁,它合上是一个袖珍串珠本子,打开后每页网格布上都绣着白鹭,几页联动翻看,白鹭振翅欲飞。的确绣脚整齐,又创意十足。
“要我说,”菁云咝咝哈哈地咽下冰,“你同桌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他知道你心气高,便绞尽脑汁地给你创造机会,还不让你发现。把握好他吧,这样的好男生不多了。”
叶一哲真的有这么好?
晚自习时班主任不在,叶一哲趴在桌上补眠,我盯着他的丑笔袋发呆。
我从他的丑笔袋,看到他校服袖子的破补丁,又看到他搭在椅子靠背上的球服和他书包上挂着的残次品版魔法书钥匙扣。不知从何时起,我的针脚在他的地盘上漫山遍野地落脚,从青涩歪斜,到整齐秀密,如今,我已经可以飞快地做成一只古色古香的荷包,绣上一尾跃出浅塘的锦鲤了。
而自始至终,无论是稚嫩拙劣还是熟练精巧,叶一哲始终乐噙噙地全然接受着,珍惜地使用着,认真地夸奖着,可我从来都只把绣坏的、练手的留给他,那些得意的作品,都交予了其他求我帮忙的同学朋友。
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与难过忽然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教室内忽然停电了。
一阵吵闹过后,前桌同学燃起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蜡烛。昏黄的朦胧地坠在叶一哲长长的睫羽上,越过他挺拔的鼻梁,为他饱满的唇覆上薄纱。
原来,他的面容在睡着时是有些清冷距离感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未以这样的目光、带着这样的心情认真看过眼前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男生。
我一直对他颇有微词,嫌他不够沉稳,嫌他粗枝大叶,嫌他玩闹过头总是连累到我。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这个会在连累了我之后想方设法偷偷弥补的男孩,这个会在我当众出丑时不动声色地为我解围的男孩,真的如我所以为的那样幼稚讨厌吗?
咚,咚,我清晰地听到胸膛中,有什么声音愈发震耳欲聋。
就像那日,我们不约而同地溜去办公室偷偷取回打版尺,因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而握住了彼此的手之时。
咚,咚。
就像那日午后,骄阳下秋千旁,他在我面前微微垂头,眼神真挚,露出躺在掌心的两枚浸泡在阳光中的硬币之时。
那些我让自己刻意忽略的细节,忽然挣脱束缚,在烛光中,在我愈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蹁跹起舞。
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懂了。
八
次日放学前,前桌给我传字条:放学后去吃麻辣串?我妈不在家,嘻嘻嘻。
我不去了。我写道,我晚上有事。
“你有什么事呀?”叶一哲把头凑过来看,“你不是超喜欢吃麻辣串吗,我还从没见过你拒绝她。”
“……你能不能别凑那么近。”他毛毛躁躁的头发碰到我的脸颊,我强作镇静地躲了躲,然后才反应过来,“你又偷看我的字条!”
叶一哲吐了吐舌头,我将抽屉里粘贴样布的笔记本放入书包,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我今晚的确有事。我要去北斋市集一趟,那儿有着本市最大的花鸟鱼市场,也有着布料最全、最好看的铺子。
许久不来,市集依旧人声鼎沸,卖糖人的手艺人和卖龙须酥的大叔隔着街对喊,赌谁能先凑齐六十六个客人。
“肯定是糖人铺子获胜。”叶一哲在我耳边小声下注,“看旁边那个领着两个孩子的妈妈,她那两个女儿的眼睛都快粘在小猪佩奇糖人上了。”
“叶一哲。”我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还要与我‘顺路’多久?”
自放学铃响,他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连公交车都照上不误。
“我顺路嘛。”他状若无辜。
真当我不知道他家住南面吗?
“可能还要顺好久。”他可怜兮兮地苦恼道,“好香,不然我们先吃个麻辣串?”
他举了举手中的纸杯,我目瞪口呆。
“就在你选布料时买的。”叶一哲心领神会地挑了一竹签魔芋丝递给我。
麻辣串一吃就上头,很快一杯下肚,我俩摸着肚子面面相觑。
叶一哲用拇指指了指街对面的麻辣串铺子,我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双双狂奔过了街。
暖光下,辣油淋漓的麻辣串被染上了使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滤镜。忙碌一天的人们拥挤在塑料小凳子上埋头苦吃,四溢的香气是鼎沸而幸福的市井烟火。
叶一哲不常吃辣,吐着舌头咝咝哈哈,我用牙齿起开一瓶“大白梨”递给他,他崇拜的样子有点呆,刘海、鼻尖和眼神都湿漉漉的。
“没想到你审美不行,起瓶盖倒是专业。”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我一口咬下整只虾饼,“再说,我审美哪里不好了?”
他指了指我的背包,里面有我新挑好的两款布料:“丑死了。”
哪里丑?那明明是两块绣着云纹,耐磨耐用还闪着暗光的美丽布料!亏我买它们还是为了……我恨铁不成钢地嚼着虾饼,差点咬碎牙齿。
“你是要做笔袋吧?”他低头拨弄盘中的鱼豆腐。
我呛咳起来,憋红着脸顺手抄起大白梨狂饮压惊。
“我看见你买拉锁和装饰扣了。”他帮我拍了拍背,“所以很容易猜出来。不过我会保密的,放心吧。”
嗓子深处的辣意被勉强压制,我泪眼模糊,这才觉得有些别扭,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这算不算是公开处刑?
“既然,喀,既然你都知道了。”我装模作样道,“那你觉得,嗯,那两匹布料你喜欢吗?”我越说越像蚊子叫,实在太不争气。
“……嗯。”他含糊道,低头囫囵吞了一口粉,“是男生都会喜欢的,放心吧。”
我懵懂地眨眨眼,没太听懂他的话。
他说“是男生都会喜欢的”,已知他是男生,所以由理可证他也喜欢?
然而还未等我想明白,叶一哲已经吸完所有的粉,举手喊老板埋单了。
九
这次开工,我可谓谨慎至极,光是查找视频教程,就花了整整一周。
待到设计花样款式,我更是差点秃头,仅是作废的草图就画了二三十个。前桌忍不住提醒我:黑眼圈快垂到脚后跟了。
“我没事。”我强撑着眼皮说。
“你睡吧。”叶一哲抿唇道,“反正是自习课,一会儿老班若是来了,我提醒你。”
自从北斋市集回来后,他仿佛转了性,不再逗我不说,课下也不爱去找高二的学长们打球了。
我抵不住困意,浅浅睡了会儿。醒来后,我发现背上盖着一件宽大的校服,袖子上还打着粗糙的补丁。
我四处看了看,叶一哲不在,只有前桌笑意促狭。我目不斜视地又趴了回去,欲盖弥彰地将烧红的耳垂悄悄藏在臂弯里。
第二十三天时,我的巅峰之作终于得见天日。
夜灯下,我小心翼翼地缝上了最后一枚装饰扣。这只暗蓝灰色的笔袋针脚细密,对线工整,每一处暗兜与装饰都是我权衡许久才敲定的,没一处无用,没一处不精巧。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叶一哲那个用了许久的丑笔袋——我的第一个作品。
次日,我早早来到学校,将装着笔袋的礼品袋悄悄塞入叶一哲的抽屉里,然后如坐针毡地等待他出现。
直到早自习铃响,他才施施然地迈入教室。我做作地端起书,实则耳朵和心都高高吊在同桌之人的一举一动上。
只见叶一哲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打开抽屉摸书,忽然,他定住了。
看着他缓缓抽出礼品袋的手,我的心跳飙升到二百。
他眯起眼睛端详着袋子,然后又往里面看了看,透过包装纸,用手掌感受着物体的轮廓。半晌,他仿佛终于确认好了,一边挑眉看着我,一边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我咽了咽口水,故作镇静地点了点头。
他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若无其事地将袋子放回抽屉,拿出书认真读了起来。
就这样?
我有些蒙。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并未出现,他甚至懒得拆开,就平平淡淡地放了回去。
熬夜大半个月的后遗症发作了,无名的委屈攻占鼻子,我别过头,吸了很大一口气。
难过一直持续到第一节课下课。我兴致缺缺地趴下想睡,忽然听到一个同学气喘吁吁道:“班长,不好了!叶一哲好像和高二的学生打起来了。”
十
高二(十三)班的门口围满了人,炽热的战局中央,两个身高相仿的男生针锋相对,正是叶一哲和袁破学长。
“收个礼物有这么难吗?”远远地就听见叶一哲在吼,“好歹是别人的一番心意,用得着拒绝得这么干脆?”
“一哲,我已经说了很多遍,我不喜欢收陌生人的东西。”是袁破学长无可奈何的语气,“况且我不认识与你说的那个女生。”
我用力扒开人群,就看见叶一哲红着眼拎着我塞进他抽屉中的礼品袋。
两眼一黑,我想,要不干脆昏过去算了?
“叶一哲!”豁出去了!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闭上眼,“你个傻瓜!那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刹那,鸦雀无声。
两秒后,尖叫声与起哄声震耳欲聋。
在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疯狂掌声与口哨声中,我将叶一哲一路拽回教室坐下。他还蒙蒙的,像只被肉骨头砸得晕头转向的小狗。
我暴躁地拆开精心折好的包装袋,将崭新的笔袋拿出,又把他的丑笔袋掏空。
“这是有笔帽的,装在里面,”我演示着,“这是被你弄丢盖子的,别在外面,我在这儿设计了透明隔板,不会弄脏布料。”我念道,“自动铅,放在这里,旁边放铅芯和橡皮。改正带别在这儿,直尺夹在中间……”
我为他的所有文具搬了新家。“记住了吗?”末了,我凶凶地问。
“这是送给我的吗?”他还是一脸状况外的茫然。
“喂?请问我是被叶一哲大白痴屏蔽了吗?”我又气又笑,“我刚刚是给小狗上了一堂课?”
“可是,可是我没托你做。”他忧心忡忡道,“而且……我饭卡快没钱了,下次班级集体充钱要一周之后呢。”
我被他的担忧弄得哭笑不得。“这是我送给你的。”我耐心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作送吗?”
“所以是你主动为我做的,专门送给我,对吗?不是想让我替你转交给袁破的,对吗?”
他的眼神那样渴望,渴望到甚至有些脆弱,让我心头的羞意变味成了酸涩。
“是给你的。”我小声道,“图纸是为你的习惯量身设计的,布料是你说过‘只要是男生就会喜欢’的,它从诞生起,每一个部分都写着你的名字。”
你喜欢吗?我好想问。
可叶一哲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的心情。
——他先是手足无措地摸着笔袋,然后猛地捏了一下我的脸。
好了,现在我们班级也沸腾得快要掀破房盖了。
尾声
“哎,同桌,同桌,话说你最初为什么要送袁破学长笔袋啊?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差点将‘流云’拱手送人了。”
“这个啊,说来话长。你还记得那个总来找我的初中好朋友菁云吗?有一次我带她去食堂,她弄洒了餐盘,汤汁弄脏了袁破学长的笔袋。袁破学长没在意,她却过意不去,正巧那阵我打算学缝绣,她便托我帮她做个新的,以作抵赔……等一下,你偷笑什么?”
“喀喀,哪有。话说,同桌,同桌,你把‘煤条儿’还我好不好?”
“……你不都有‘流云’了吗,还要那个丑笔袋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流云’和我说,它想‘煤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