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发展打破了生活、文化的传统,书信形式已甚少见到,其表意沟通的功能正被网上社交媒体替代。
我们年轻时的书信,镌刻着时代烙印,铭记着一代人的感情方式。
年轻时曾离家在京求学,信件是与同学、朋友、家人联系的唯一方式。我喜欢写信,也喜欢收信。写信那一刻排解了孤寂,发现了自己,心思和感情在信件中都变得丰盈。收信读信更是个幸福时刻。来信中几声问候,几行近况报告,都会引起感动,还有对那人那场景的想象。即使同在北京读书,我和哥哥及老同学间也常用书信约见、报告近况。在信里,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即使遇上阴风冷雨,也能借信中文字点亮青春的明媚。
那时也收到过几个男孩子的求爱信,时代令他们的表达小心翼翼,含蓄委婉。他们不会像当下的年轻人一般直言:我们当男女朋友吧,却说:我们的关系能比普通同志更进一步吗?现在想起,除了温暖,还有万千滋味在心头。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北京某学院进修,班上有个可爱的上海小姑娘。她的父亲常来家书。小姑娘读信时往往把头一两页直接翻了过去,我好奇打听,小姑娘笑道:“那些都是‘东风吹,战鼓擂,形势一片大好’之类,后面才是正文。”这位同样可爱的父亲,写下了一个时代书信的幽默故事。
我那时的家书也不能免俗,但毫不影响它们“抵万金”的价值。
“文革”那些年,一家人被抛进命运大潮,地分几处。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引发了写信的动力。父母其时身陷囹圄,给南北儿女去信,占去了他们所有的休息时间。但他们从不懈怠,坚持一星期来一信。父亲的信简短,但字斟句酌的甚有分量。他自小受英文教育,书法也有着英文行书的特点。母亲才思敏捷,数起家事话语绵絮,一写便是三四张纸,字迹潦草。
父亲的信往往视野较宽,重视时事,常讲些时下政策。叧一项内容则是谈他自己“问题”的进展,最后总不忘嘱咐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母亲的信对政事常只是一笔带过,接下来便尽表一个母亲的心情。记得她常吩咐我,女孩子交友千万要严肃。
我和下乡到海南岛的两个妹妹也常常通信。那时少不更事,总以大姐的口吻“教导”妹妹空泛的道理,其实是把流行口号或社论抄写一遍。实质内容就落在几句对她们处境的关心和嘱咐上。
当时五妹是初中学生,领着读小学的六妹留守广州家中,管着钱管着家。那时社会少年犯罪不少,我实在担心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会学坏,去信时便端出大姐的威严句句教训,声声吩咐她们千万学好。五妹回信常告六妹的状,有封信数落六妹极不节约,“一个月买玩具的钱有三四元之多”。同宿舍女友学着我五妹一本正经的口气,重复着“三四元之多”一句,然后和我倒床大笑。
家书是我们得知对方平安的唯一途径。不能在正常期限内收到信,就会生出疑虑,担心父母会受到更深重的磨难,或担心妹妹们会发生意外。
有段日子,没收到在海南农场当“知青”的四妹来信,去信追问,接到回信才知道她刚经受了一次生命威胁。因为山洪暴发,她们建在山脚下的猪场被滔滔洪水吞没,二十八名女知青被卷走了二十二名,四妹是幸存的六人之一。那封信我流泪读了又读,庆幸四妹捡回一条命,又哀伤二十二条花季生命的逝去。
毕业离校前,我忽然想象自己是一名大侠,想去看看名山大川,试着写信给母亲。母亲当即回信,其中四字振聋发聩:“此意甚好!”当下寄出了四十五元钱作盘缠。其时的四十五元钱,相当于今天的四千五或更多,那都是父母勤俭节约的储蓄。为了支持一个虚渺的年轻梦,他们展露出慷慨大度的胸襟!信中“此意甚好”一语,每每想起,便是眼眶一热。
我不轻易扔掉杂物,多年东搬西迁,竟还保留了不少那个年代和父母的通信。我申请到香港定居时,由于出生纸上姓名的麻烦,香港入境处请我出示与父母紧密联系的证据,我便在每年的家书中选出了两三封以作证明。这些不同年头、不同纸张、不同信封的信件已深染了岁月痕迹,钢笔字迹退了色,纸页泛了黄。但它们见证着父母多年来对我持续的关爱,表现出一对优秀父母的素质。没多久入境证就批下来了。我相信这批家书起了关键的作用。
我们的家庭,在一个特殊的历史年代,用家书的方式维系了血肉感情,展示了一家人共同经历过的岁月。我们兄妹最后都成为了品格健康、善良勤勉的好人,家书里父母的殷殷嘱咐,兄妹间的深切关爱,是我们青春期成长的养分和动力。
父母在艰难境遇中铺笺写信的画面,永远在我心中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