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根根秸秆,好似山水画中的寥寥枯笔,就那样扭曲在一起,组成毫无章法的模样。我能想象编织它的人内心是多么地随意和淡然,好似老僧坐定,风轻云淡,几根秸秆顺着粗糙的手指在翻转着,像是舞动着还没有糊上伞面的伞骨。那随意的动作和淡然的神态甚至让人忽视了编织它的目的何在。也许这只是一个忽然间的顿悟,或者仅仅只是一种本能的喷发,他想起他或许是要编个人类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像个造物者。人有千面,细细想来,又实在找不出一个具象。索性,就在尾处打了一个南瓜大小的球型模样。找来一件破旧的衣衫,扣子早就在一场夜雨抢秋中被撕扯掉了,成了布条。也好,就当做旗帜或者飘带,更加显得威风和有生气。细想,需要什么生气呢?它毕竟是假的,还能做出什么真的事情来吗?把自己头顶上的草帽戴在它的头上,压低帽檐。老伙计,就麻烦你去田里站着咯。
稻草人静静地立在田野上,它觉得它的去处应该是班得瑞的音乐世界。
田野寂静,稻草人不语。这是福克纳笔下盗版的“八月”,“空气稀薄而热烈,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不过,这里的空气还弥漫着一股稻草味,很显然这种味道和稻草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味道浓稠而猛烈。稻草人身上有那个老农民的旱烟味,套在身上的破衣衫残留着未洗的汗味。自然,还有那顶发黄散着馊味的草帽。这一切都让稻草人与田间的生灵格格不入。不过,稻草人没有想过要和谁友善,他没有面目,只有一副草制的皮囊。它无法表露自己的愤怒和惊吓,它就这样安静下来。有时候,安静的力量是莫测的,它像深渊。稻草人要吓走那些鸟雀,吓走在草间的鼠类,这是它的职责,也是那个老农民一夜念念叨叨嘱托的事情。
午后的阳光总是这么地刺眼,不张扬却异常凌厉,像一枚磨损了边角的扣子钉在天边。稻草人低着头,确切地说,是帽子让它看起来低着头颅。它并不是没精打采,你看它双臂笔直展开,像是正在学习蹩脚的西方探戈。不过,谁到知道,它是在恐吓,故意延展自己的身躯,使它看起来更加地吓人,如同刺猬炸竖起来的刺。不过,这些仅仅只是徒劳,徒劳的像是杨志路过黄泥岗时,抬起草帽看见“四野无云,风寂寂树焚溪坼,千山灼焰,哔剥剥石裂灰飞。”时的一种无奈。
稻草人依旧沉默。
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了,秋收后,这里是它们的乐园。麻雀和稻草人不期而遇,相互迟疑了一下。麻雀还以为是那个憨厚的老农民站在田间,它们熟悉他的动作,弯腰拔草,铁锹掘开田埂放水,还时常望着高远的天空出神,他可能想着远在他乡求学的孩子。可是,这群小身形的生灵很快就发现了,它不是,它仅仅是穿着老农民的破衣服,腰杆笔直,模态可掬。麻雀们笑嘻嘻地跳到稻草人的身上,啄理它的帽檐,站在它的双臂上眺望一望无际的田野。它们相信,善良人的衣服不会给与恶人。所以,稻草人是善良的。稻草人却有些生气,它要代替老农民守护着这块田野,“禁止入内”是它的底线。当它看见这群灰突突的麻雀飞过来,它想起老北京的鸽哨声,一阵阵,在老农民编织它的时候,那台黑白电视机里放着陈佩斯的电影,里面就有一闪而过的鸽哨声。可是,这群不速之客仅仅只是一群麻雀,这里是北京千里之外的田野中。它有些失望。麻雀在它身上蹦蹦跳跳,它又有些无可奈何。它被老农民的性情传染了,和当年老农民看见年幼的儿子调皮时故作愠怒一样,温顺的眉眼是掩盖不了的。稻草人有些孤独,它竟然喜欢上了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它们是乡间音乐,没有声音的世界该多么寂寞啊。被收割的秸秆中裸露出的蚱蜢、蝗虫,田埂草窠里的七星瓢虫,还有扭着腰肢的水蛇和鼓着腮帮子的青蛙。稻草人忽然发现,这些都是它的邻居,而它只是个后来者。
那它究竟需要提防着什么呢?
傍晚时分,四周寂寥。稻草人有些疲惫了,那些邻居们也都各自回笼入洞。稻草人看见丘陵之上,是层层梯田,田埂间连疯长的荒草都在秋收时被踏平,它记得来收拾田地的人会从那丘陵而下,那时它会异常激动,它需要听人诉说。而此时,整个田野一览无余,被一把镰刀削去一大半,只剩下枯黄的草木。但是,稻草人还是望着丘陵的方向,它是在等待着,等待着“戈多”一样在等待着谁。没有谁会去注意一个稻草人的心思,唯有风,还在一厢情愿地拉扯着它的衣衫。
越发昏暗,田野四周变成了莫奈印象画派的随意线条,在勾勒之间,变得朦胧。稻草人强忍着,它高昂的头颅就是一种承诺,没有谁会在夜间突然造访,或者敲着梆子喊更,陪伴它的只有那些草木间的窃窃私语,它仿佛感觉周遭的一切都被无限放大,而它被无形的魔力揉进卡夫卡的世界里,它被塞进了一个稻草人的身躯里。它的秸秆身躯被风灌满,或许还有几只小虫已经准备在里面安家。它如此被动地站立着,被时间,也被堂吉诃德这样的骑士当做靶子。稻草人想挣扎,开始转动身姿,晃动插在泥土中的竹竿,它的灵魂想在夜里突围。它晃了许久,看见两个亮光从远处而来,像是墙上的斑点,越来越近。
次日,稻草人倒在田间,有人说是风,但是风弱;也有人说好事者所为;更有甚至说是被一只野兔撞到。不得而知。不过,童话里,猎人终究要破开狼皮,救出小红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