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杀了羊后,吃一顿羊杂割,父亲就把羊肉和头蹄吊在了堂屋的中檩上。堂屋不生火,墙角上长着许多呵雪,让人总是感到寒森森的。过一个晚上,吊在堂屋的羊肉便冻得硬邦邦的。家里没个来钱项,大部分羊肉在冬天卖了补贴家用,头蹄和骨头,及剩下一点点肉,等待着过年。
长趟趟一个冬天,家里的饭菜中见不到肉星子,但是菜里却有荤腥。虽然只有一点点,那也是荤腥。把羊肉吊在了堂屋,羊尾巴却留了下来,放在一只海碗里,上边撒上一些盐,母亲每天烩菜的时候,切上那么一小片,放到锅底,烧火锅热后,那一小片羊尾巴就融化成了荤油。也正是因为了这一点荤油,烩菜里便有了羊肉的味道,是那种鲜灵灵,略带膻气的香。母亲说,吃菜也好,吃肉也罢,都是为了借味儿。是借着菜味儿和肉味儿,让不太香甜的主食,顺顺利利地咽到肚子里。家里没什么好吃的,除了玉米面,就是糜子稗子面,这几种面蒸出来的馍馍,口感粗剌剌的,味道也不怎么地,加之为了度过来年青黄不接的难,又不得不在面里掺和一些别的什么,像干苦菜、谷糠甚至是芷子,那就更难吃了,不借味儿就很难下咽。冬天没什么新鲜菜。家里腌着一大瓮烂腌菜,是用茴子白老边叶腌制的;一缸毛猴菜,是用胡萝卜缨子腌制的;有一大瓮咸菜疙瘩子,把小蔓菁、玉蔓菁腌起来,主要是当凉菜吃。有一些秋天晒的干菜,诸如葫芦条、干白菜、干茄子等等。只是这些干菜算作细菜,晒的量也很少,偶尔家里来了客人,或者过一个小的节日,才有机会吃一次。比如说冬至、腊八、小年儿、阳历年。其实,家里在秋天也储藏几颗大白菜、茴子白,因为没有专门的菜窖,就放在家里面的瓮脚旮旯。整整一个冬天,这几颗现菜从不动一个叶子,即使是有客人,也不轻易吃一顿,因为那是用于过年的。茴子白主要是剁饺子馅。一年只吃一顿饺子,是在大年早上,若弄点干菜做馅,年的味道自然不足。和村里的所有人家一样,父母亲也讲究宁穷一年,不穷一日。过大年嘛,吃点新鲜的饱饱口福,情理之中的事儿。年节时天天有肉吃,肚子里油水大,少油没水了一年的肚子,既快乐也烦恼,有时候会咕咕咕地大叫着闹腾。大白菜可真是个好东西,大白菜和粉条、豆腐和在一起烩菜,杀油消腻。有了大白菜的调节、中和,那个不争气的穷肚子,就增强了对油水的适应力。
还是让我说说那个羊尾巴吧,说准确点是那个绵羊尾巴。尾巴这东西,总是和干巴巴联系在一起,猪尾巴、牛尾巴、驴尾巴、马尾巴、狗尾巴,包括兔子尾巴等等。村里人把一些坐不住、不稳当的人好有一比,说此人尾巴干翘翘的。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一条没多少肉的尾巴,翘起来在屁股后边绕来绕去,轻飘飘的是不稳当。而绵羊尾巴则例外,绵羊尾巴圆圆的肥肥的,是一坨肥噜噜的油。家里的羊是我和弟弟负责放养。从去年秋后生下羊羔子,就开始伺候着,整整一年多,羊和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是我们哥俩一把草、一瓢水喂大的。秋日里是羊上膘的季节,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总是有三穗五穗的遗落,羊自己会搜寻,我们也帮着寻找。若是有机会,我们也会偷着掰队里一穗或两穗玉米,揉下玉米粒,放在翻过来的帽坑儿里,捂在羊嘴上,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加之秋天草美水足,羊每天都吃得肚子鼓鼓的。有了粮食吃的羊,噌噌噌地长膘,尤其是身后那个尾巴,圆圆的鼓鼓的,走起路来一颤一颤,老是给人一种要坠落的担心。每天放羊走的时候,父母都要吩咐一番,一是别给羊吃太多的粮食,那样会把羊撑死的。再就是不要赶着羊疯跑,那会筛了羊的油花子。筛油花子是我们老家的土话,意思是掉膘。所以,秋天放羊的时候,我们特别注意,不让羊随意奔跑,必要时牵一根缰绳,把羊拴在一棵树上,或者什么地方。经过一个秋天的放养,羊脊梁越吃越宽,平踏踏的,用手摸上去十分柔软且富有弹性。羊尾巴日渐丰润,一圈一圈地往外扩,直至敦敦实实,如一个硕大的倭瓜。羊放得好不好,肉肥不肥嫩不嫩,膘赖不赖,甚至羊肉香不香,从羊尾巴上就能看得出来,尾巴干翘翘的绵羊,必然肉柴干巴,好吃不到哪儿去。
一个羊尾巴,进入腊月就快要完成其使命。烩了一冬天的菜,今儿切上一片,明儿切上一片,日久天长,就那么一片一片地切割,就切得剩下一个尾巴骨。绵羊尾巴骨周边是有那么一点点肉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怜巴巴地附着在尾巴骨上。把羊尾巴上的肥油一片片削干净后,就露出了一丝丝微微的红色,这些红丝表明,羊尾巴上的羊油快被母亲刻刮光了,只剩下了那块尾巴骨,和靠近骨头上的羊肉。吃了一冬天的羊尾巴油烩菜,终于可以见到一点羊肉,甚至还有骨头!这对于我们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我和弟弟每天盼着母亲能把这块尾巴骨给剁碎了,或者是整块地搁在菜里。我们想象着,那将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向往,多么美好的时刻,菜香肉香骨头香,香喷喷的令人回味无穷。然而,母亲却无动于衷,我们眼看着尾巴骨上已经无肥油可削,母亲却我行我素,固执地在那块尾巴骨上刻刮着。让我不解的是,每每刻刮,总是会有那么一片肥油被母亲找到,并融化在锅里,完成一次羊尾巴油烩菜。我们在希望和失望的相互交织中,一天天度过,心中不免有一点焦虑。那块尾巴骨,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顿美餐?我和弟弟心照不宣,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朝着碗柜瞟一眼,其目的不言而喻,那就是看一看那块尾巴骨是否还在。这种事是不能问,更不能催促的。即使是心中火急火燎,也要装作一点也不在乎,不就是一块尾巴骨吗?一冬天都过来了,还在乎再等那么几天。平日里,母亲总是对我们讲,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嘴馋了不好,没出息;吃上一年,不就长那么一岁。因此,我们向往是向往,想吃是想吃,但决不能嘴馋。村子里因为嘴馋,被留下话把儿,满世界地被大家伙传着、笑话,不是没有,那是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丢人现眼。譬如,村里的羊倌老刘,一次家里来了客人,老婆为了招待人家,就做了两样饭食,一种是玉米面窝头,另一种是黄米面糕片子。端上饭后,老刘拿捏着主动吃了一个窝头,心想,待客人让的时候再吃那糕片子。磨蹭着吃完后,客人自顾自地吃着,连半个让字都没有。不得已,老刘只好又吃了一个窝头,心想,脸面还是要顾一点的,再说这一回该让一让了。可是,客人牙齿口缝里都没挤出一个让字。老刘一急,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一探身子用筷子夹起一个糕片子,说:我要等到你几时呢?!这件事儿,不知道发生在哪年哪月,但从我懂事的时候,就传到了耳朵里,并告诉我,嘴馋的人是会被大家瞧不起的。
耐心地等待。一天、两天,三五天过去,那日早饭后,我正准备去上学,母亲对我说,放学后去把你奶奶接过来。这件事我很乐意办。爷爷过世已经两年多了,奶奶单独住着,但轮流着在我们家和叔叔家吃饭。这会儿正轮到叔叔那里。凭往日的经验,无论奶奶在谁家,只要我们家来了客人,或是略有改善,母亲都要把奶奶请过来。这时候不年不节的,也没来客人,请奶奶过来干什么?心里犯着嘀咕,但又不能问母亲。父母对我们要求很严,大人的事我们是不能参与的,若是不小心多嘴,会遭到母亲的训诫。我们只管上学、放羊、割草,当然还要加上吃饭睡觉,和无休止的玩,包括打土坷垃仗。打土坷垃仗是我最最开心的一件事,冬日里放学后没事干,村东头的孩子和村西头的孩子,自动组成两个阵营,街头到处是土坷垃蛋子,捡起来对着扔,你来我往十分激烈。村东的孩子希望把村西的孩子打败,村西的亦然。两厢对打,昏天黑地,一身臭汗,灰头土脸,那叫一个热闹。
心里揣着一个疑团,上课就打不起精神来。这个疑团如同放进了面起子似的,一阵阵发酵、膨胀,脑袋里轰隆隆,轰隆隆地震荡。我老是想着去接奶奶那个问题,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算术课上,我竟然因为走神儿,被老师指名道姓地提溜着站起来,丢人丢到了家。我尽力克制着,不去想接奶奶的事儿,可是,坚持不了多长时候,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在学校里时间过得总是很慢,尤其是上课时,四十五分钟是那么的漫长,等等不到下课,等等还是不到下课。不像打土坷垃仗,傍晚一个多小时,甚至两个小时,忽一下就过去了。临近结束的时候,大家互相拍打一下身上的土,说一声:各回各家,明天再打。而后恋恋不舍地回家吃饭,而后去做作业。
熬到了第二节下课。课间操后,同学们抓紧上课前剩余的一点时间,在操场上打闹、疯跑。我却蔫蔫地回到了教室,一个人苦思冥想,今天究竟为什么要去接奶奶呢?以前,我把课间十分钟,或者是课间操后剩余的那点时间,当做黄金时段,找一个好玩的事情,比如凿杏核、打四角,再比如从体育老师那里借来篮球,好多同学在操场上抢来抢去,抢到的非常知足,抢不到的满怀希望,人人头上冒着汗,心里充满喜悦。课间活动每一秒都十分珍贵。而现在,我却坐在教室里,浪费着大把大把的秒。老家人有句俗话,叫做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去接奶奶必定是有原因的。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乱哄哄地回到了教室,一个个汗津津的,满脸放着光芒。玩真是儿童的天性,在我们看来,玩得好远比学得好重要得多,每个同学都会撒着欢地玩,而没有一个,或者说很少有同学,像玩打土坷垃仗那样,坐在教室里开心。其实吃得好也很重要,可惜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贫困了,物资实在是太贫乏了,别说是好,连吃饱都是一种奢望。下了第三节课,玩过十分钟的课间活动,到了第四节自习课的时候,肚子就开始打麻烦。每天都是这样,肚子里像是装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第四节课的时候,嘴巴就张得红巴巴的,呀呀呀地和我要食儿。要是有点吃的,哪怕是一块儿掺了糠和了菜的窝头,那应该也是世界上最最美的事情。可惜没有。做着老师布置的作业,盼着早点下课放学,回家喂脑袋。当然,还要去接奶奶。想到了母亲交给我的接奶奶任务,那个为什么,再次从我的脑海里浮出。我突然想到了那块尾巴骨,并且和接奶奶联系起来,很可能今天母亲要给我们吃那块尾巴骨。是啊,我怎么就没往尾巴骨上想呢?想到这些,我的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咕咕咕地叫得更凶了。我一口接着一口地咽着唾沫,想着中午有肉吃的香、美,心中更加火急火燎,那倒霉的下课铃怎么还不敲呢?
奶奶的小脚走起路来一拧一拧的,很卖力气却收效甚微。奶奶边走边念叨,这是麻烦啥,这是麻烦啥。其实我每次去接奶奶的时候,她老人家都会说这句话,但是每次我都能感觉到,奶奶心里十分高兴,虽然紧绷着脸,而明显地能看得出,皮肤下的肉在活生生地颤动。跟在奶奶身后,走起来十分难受,走快了不是,走慢了也不是,我不得不边走边在路上发泄内心的急躁,那些倒了霉的小石头、土坷垃,被我一次次踢飞,在路上滚来滚去。尽管我饿得几乎前胸贴到了后背,却仍然不失贪玩的天性,蹦蹦跳跳地撒着欢。奶奶说,七岁八岁人嫌味,你就不能好好地走路,踢乱了鞋露脚雀儿好?其实我的脚雀儿就露在外边,我跑到奶奶前边抬起脚给奶奶看,故意把脚雀儿一翘一翘地晃荡。奶奶无奈地念叨说,还有越说越厉害的?我告诉你妈去!我赶快向老人家求饶,其实也就是挠了挠头。奶奶满意地笑了笑。我知道老人家只是吓唬吓唬我而已,她才不会去告状呢。奶奶仍然一拧一拧地走着,我消停了片刻,又踢起了路边的石子儿和土坷垃。
我和奶奶终于到家了。一进门,一股羊肉味儿便扑鼻而来,很浓很浓。我假装不在意地朝着碗柜的隔层瞟了一眼,一直放在那里的羊尾巴骨,不在了。早已放学回来的弟弟,神神秘秘地跑到我的背后,把手掌握成一个小喇叭,附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说,羊尾巴骨不见了。我点了点头,看了看他。弟弟的眼里放着光,一闪一闪的。每当家里有所改善的时候,或者有改善迹象的时候,我俩是绝对的同盟,而一旦这一希望变为现实,我俩又成为竞争者,因为家里边偶尔一次的改善,是不会让我们得到满足的,只是那么个意思,蜻蜓点水而已。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让我们从味觉到食欲得到完全的满足,只可惜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个年。
奶奶被母亲请到了炕头上。炕头离灶火最近,是家里最暖和的地儿。平时炕头是父亲的专利,奶奶来了,父亲只好让位。母亲说,父母就是一层天,无论刮风下雨,那都是一层天。这话对于我来说,最初有点朦胧,似懂非懂。一层天,有时是炽蓝蓝的,有时乌云密布,这层天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母亲又说,阳淌日晒是层天,刮风下雨也是层天。我后来明白了,这是讲,无论父母对子女如何,哪怕是有点冷落,或者在弟兄姐妹当中,有所偏心,作为儿女都必须对父母孝顺,且无怨无悔。奶奶既然是天,那在我们家就是至高无上的。有好吃的不能忘了老人家,坐炕头也是必须的。
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果然有所改善。黍子糕烩酸菜。黍子糕尽管有粗剌剌的皮,但比起掺了糠菜的玉米窝头,不知要好多少倍,不时不节是轻易吃不到的。烩酸菜和烩酸菜也有本质的区别,关键是这顿酸菜是羊尾巴骨烩出来的,有肉在里边!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肉星子了,连牙根子都馋得嘎嘎响。
我根本没理会黍子糕,而是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菜碗里。其实弟弟也是那样,全神贯注地在烩酸菜里寻觅。我假作不经意地在酸菜里找着,为了掩饰馋猫似的尴尬,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二年级的学生,不应该表现出馋兮兮的样子。为了掩饰,我吃一小口黍子糕,夹一筷子酸菜,小心翼翼地瞄一眼筷子上的菜。生怕一不小心,一块尾巴骨会突然跑到嘴里,呼隆一声溜进肚子里,再想捞出来就难了。那将是一个多么遗憾的结局。尾巴骨嘛,有肉有骨头,那是要慢慢地啃的。把上边的肉,一缕一缕地啃下来,细嚼慢咽,那才叫一个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香。
我碗里的烩酸菜眼看就要见底儿了,而连羊尾巴骨的影子都没有。一直装作无所谓的我,再也装不下去了。我偷偷地用筷子把剩下的烩酸菜挑了几挑,碗底儿里除了酸菜还是酸菜,心里刷地一下就凉了。我急速地朝着弟弟的碗里扫了一眼,他正肆无忌惮地在碗底儿用筷子戳着。看着弟弟失望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和我一样,羊尾巴骨也与他无缘。显然,弟弟要比我着急,在发现他碗里没有尾巴骨后,弟弟突然把筷子伸向了我的碗里,在仅剩的酸菜里,猛烈地搅了起来。虽然我清楚,弟弟绝对是劳而无功,但我还是委屈地向母亲求助,诉说弟弟的无礼。我大声呼喊,妈,您看弟弟!母亲和往常一样,各打五十大板,说,大没大小没小的。其实,我的委屈与弟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只是借题发挥,感觉盼了一冬天的希望落了空,需要发泄一下而已。
没了尾巴骨,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我和弟弟几乎同时端起碗,三下两下把剩下的烩酸菜扒拉着吃光,放下碗筷,不无遗憾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准备去上学,我惦记着上课前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在操场上疯一阵子。早已下了地的母亲,让我们把碗筷收拾过来,准备清洗。我和弟弟雷厉风行,把散落在炕上的空碗,两个两个地摞在一起,递给正在忙碌的母亲。
当我和弟弟的手同时伸向炕头奶奶的空碗时,我俩都愣在了那里。
一块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尾巴骨,正静静地躺在奶奶的空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