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星空,群星灿烂。那最早闪现的,未必是最亮的星宿。有的星宿孤独地燃烧着,熄灭了,很久很久以后,它的光才到达我们的眼睛。
文化和历史的星空何尝不是如此?
多数人属于家庭,国家,社会。天才属于有与无,最小与最大,自我与永恒。
有时候,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仅在于是否养成了严格的工作习惯。
天才是伟大的工作者。凡天才必定都是热爱工作、养成了工作的习惯的人。当然,这工作是他自己选定的,是由他的精神欲望发动的,所以他乐在其中,欲罢不能。那些无此体验的人从外面看他,觉得不可理解,便勉强给了一个解释,叫做勤奋。
世上大多数人是在外在动机的推动下做工作的,他们的确无法理解为自己工作是怎么一回事。一旦没有了外来的推动,他们就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还有一些聪明人或有才华的人,也总是不能养成工作的习惯,终于一事无成。他们往往有怀才不遇之感,可是,在我看来,一个人不能养成工作的习惯,这本身即已是才华不足的证明,因为创造欲正是才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灵、更超脱、更形而上的,那时候他们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国的门口,人间的好恶和批评与他们无关了。
精神仍在蓬勃生长,肉体却已经衰老,这是某一些创造者晚年的悲哀。
一个人的精神财富是以他的心灵为仓库的。不管你曾经有过多么丰富的经历、感受和思想,如果你的心灵已经枯寂,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你就不再有意义。哪怕你著作等身,它们也至多能成为心灵依然活泼的别人的精神财富,对于你却已是身外之物了。这是另一些创造者晚年的悲哀。
毕生探索技巧,到技巧终于圆熟之时,生命也行将结束了。这是艺术大师的悲哀。
天才往往不是那些最聪明的人。如同大自然本身一样,天才必有他的笨拙之处。
天才之缺乏自知之明,恰如庸人一样,不过其性质相反。庸人不知自己之短,天才却不知自己之长。德拉克罗瓦在创作他的传世名画之时,还在考虑他是否做一个诗人更合适些。
我相信,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点自卑,成功的强者内心深处往往埋着一段屈辱的经历。
天赋高的人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贵族心理,看不起芸芸众生,他对群众的宽容态度是阅历和思考的产物。
天才生活在一个观念和想象的世界里,尽管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更真实,更根本,但是它确实是脱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因此,用世俗的眼光看,天才决不可能给人类带来任何实际的幸福,他们的欢乐只是疯狂,他们的苦痛也只是自作自受。世人容忍他们的存在,如同对待异禽怪兽一样给他们拨出一小块生存空间,便已经是礼遇有加了。天才自己不应当期望有更好的待遇,否则就等于期望自己不是天才。
庸才比天才耐久。庸才是精神作坊里的工匠,只要体力许可,总能不断地制作。创造的天才一旦枯竭,就彻底完了。他没有一点慰藉,在自己眼里成了废物。他也的确是一个废物了。
创造靠智慧,处世靠常识。有常识而无智慧,谓之平庸。有智慧而无常识,谓之笨拙。庸人从不涉足智慧的领域,所以不自知其平庸。天才却不免被抛入常识的领域,所以每暴露其笨拙。既然两者只可能在庸人的领土上相遇,那么,庸人得意,天才潦倒,当然就不足怪了。
天才在同时代人中必是孤独的,往往受到冷落和误解,而在后来的时代中,大多数人事实上也是不理解他们的。那么,他们身后的名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也许,伟大心智的超时代沟通是一个原因,这种沟通形成了高级文化的历史继承渠道。
但问题仍然存在:即使后来的天才理解先前的天才,可是这后来的天才在自己的时代仍然是孤独的,他对先前天才的评价却何以得到人们的公认呢?
也许总有少数幸运的天才,正是通过他们,世人在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所赏识的其余不幸的天才。
天才是如何被承认的?几种假说——
其一,级差承认:二等才智承认一等才智,三等承认二等,以此类推,至于普通人,使天才终于在民众中树立起了声誉。当然,仅仅是声誉,其代价便是误解的递增。
其二,连锁承认:在众多天才中,某一天才因为种种偶然性的凑合而被承认,于是人们也承认他所欣赏的一系列天才,这些天才中每人所欣赏的天才,就像滚雪球一样。
其三,然而,最准确的说法也许是,天才是通过被误解而得到承认的。世人承认其显而易见的智力,同时又以平庸的心智猜度天才的思想。
天才因其被误解而成其伟大。这话可有三解:第一,越是独特的天才,与常人越缺少共同之处,因而越是不被理解和易遭误解。所以,误解的程度适见出独特和伟大的程度。第二,天才之被承认为伟大,必是在遭到普遍的误解之后,人们接受了用自己的误解改造过的这天才形象,于是承认其伟大——即承认其合自己的口味。第三,天才的丰富性和神秘性为世世代代的误解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愈是伟大的天才愈是一个谜,愈能激起人们猜测他、从而误解他的兴趣。伟大与可误解度成正比。
也许,天才最好的命运是留下了著作,在人类的世代延续中,他的思想不时地在个别人心灵上引起震颤和共鸣。这就是他的不朽和复活。较坏的是著作失传,思想湮灭。最坏的是他的著作成为经典,他的名字成为偶像,他的思想成为教条。
盖棺论定也许适用于二、三流的思想家,可是对于天才并不适用。天才犹如自然,本身包含着巨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为世世代代的争论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有哪一个独创性的思想家,不是在生前死后戏剧性地经历着被误解、被“发现”、又被误解、又被重新“发现”的过程呢?
先知在本乡之所以受到排斥,嫉妒也起了很大作用。一个在和自己相同环境里生长的人,却比自己无比优秀,对于这个事实,人们先是不能相信,接着便不能容忍了,他们觉得自己因此遭到了贬低。直到很久以后,出于这同样的虚荣心,他们的后人才会把先知的诞生当作本乡的光荣大加宣扬。
可是,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之诞生与本乡何干?他们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本乡,他们是以全民族或者全人类为自己的舞台的。所以,如果要论光荣,这光荣只属于民族或者人类。这一点对于文明人来说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譬如说,倘若一个法兰克福人以歌德的同乡自炫,他就一定会遭到全体德国人的嘲笑。
历史上有一些人才辈出的名门,但也有许多天才无家族史可寻。即使在优秀家族中,所能遗传的也只是高智商,而非天才。天才的诞生是一个超越于家族的自然事件和文化事件,在自然事件这一面,毋宁说天才是人类许多世代之精华的遗传,是广阔范围内无血缘关系的灵魂转世,是锺天地之灵秀的产物,是大自然偶一为之的杰作。
天才的可靠标志不是成功,而是成功之后的厌倦。
天才是脆弱的,一点病菌、一次车祸、一个流氓就可以致他于死命。
凡缪斯,必永远漂泊。唯有法利赛人才有安居乐业的福气。
天才未必是强者,例如凡高。性格的强弱决定尘世的命运,天赋的大小决定天国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天才死后享誉看作天国的荣耀。
天才不走运会成为庸人,庸人再走运也成不了天才。
天才往往有点疯,但疯子不等于是天才。自命天才的人老在这一点上发生误解。
天才与疯子,奇人与骗子,均在似是而非之间。
世上有一个天才,就有一千个自命天才的疯子。有一个奇人,就有一万个冒充奇人的骗子。
有两种人永远不成熟:白痴和天才。换一种说法,以常人的眼光看,有两种人不正常:低能者和超常者。这个区别基本上取决于秉赋。不过,由于机遇的不幸,超常者的秉赋可能遭扼杀,而被混同于低能者。
一个人如果过于专注于精神世界里的探索,就会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琢磨如何使自己适应社会。年龄的增长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精神的探索永无止境,而且在这一条道路上走得越远的人,就越不可能回过头来补习处世的基础课程,就像我们无法让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回到小学课堂上来做一个好学生一样。
另一方面,历史上也不乏在处世方面成熟的天才,但他们往往有二重人格。
俗人有卑微的幸福,天才有高贵的痛苦,上帝的分配很公平。对此愤愤不平的人,尽管自命天才,却比俗人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