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星
宇宙如同挂满星灯的天穹。随着宇宙的膨胀,这些“灯笼”也在彼此散开。正是望见了满天的星灯,我们才知道有这样一个宇宙的存在。这些灯笼似乎是“纸”糊的,每当一颗恒星按照赫罗图走到其“生命”的尽头,往往就会突然来个回光返照似的爆发,立时把“纸灯笼”点燃,随即烧成灰烬。地上的人看到的这短瞬间的极亮就是所谓的超新星爆发。
观察超新星可是我们祖先的强项。早在甲骨文中就有关于“新大星”的记载,这应该是人类观察超新星爆发的最早见证。《宋史》也记载了仁宗元年五月己丑日(公元1054年7月4日)所观察到的一次超新星爆发,它的残骸就是现在的蟹状星云。1967年又在其中发现了首颗脉冲中子星。这些都是发生在宋代的这次大爆发的产物。
常见媒体将某些青年艺人乃至风头正健的学者、作家等捧为“新星”。所谓天文学意义上的“新星”通常具备两个特征:一是,“它原来只是一颗并不显眼而且光度不大的星,突然在很短的时间里亮度增加达万倍左右”。二是,“它随即会在几个月内或是几年内转为黯淡无光”。正如李政道先生所说:作为一颗恒星“它只能有一次变成一颗超新星,这种情况发生在其死亡时”。当人们吹捧一位正在蹿红的艺人,称其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时,往往只注意到他倏然百倍耀眼的一面,而忘记了“新星”也同时包含着“即将死亡”这一事实。才华出众的新人们,要慎接“新星”桂冠,因为科学意义上的新星都是短命的,一放即收的。
新星更像是一颗与我们幽明相隔的“鬼星”。如果一个人已经故去,我们再遇到他就是“见鬼”了。当我们看到一颗百万光年之外的新星爆发时,其实现在所见的那个耀眼发光体早已无存。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游离于本体之外的离魂虚影。哪怕它壮美辉煌,仍是一抹虚幻的星光“鬼影”而已。其实星族皆虚,不仅我们看到时它早已不在原来的那个位置了,而且其中不少已登鬼籍。
二、流星
现在是“流星满天,不见恒星”的时代。
有些媒体的学术讲坛简直成了“望乡坛”,上一个,毁一个,殁一个,却仍在前仆后继地制造着众多一溜而过的学术流星。在这样一个宣讲人本该自成一家的高端学术讲坛,有的人却公然声称“可以不讲学术”。挂着学术普及幌子的学术“说书”,为着迎合公众趣味而日趋低俗,有的说书人全无学术诚恳之意,更具哗众取宠之心,或故作虎威,或满脸猴相,摇唇鼓舌地戏说历史。说书中到处充斥着“准学术”、“伪学术”的媚俗噱头。为着吸引公众眼球,有些说书人竟然嘴滑腹空地故作惊人之语——大禹“三过妻门而不入”是因外面有情人,某位清朝重臣之后竟然考证出其祖上曾有外遇。这也敢叫“学术”?这些学术垃圾真的是人见人厌,简直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我是只要电视上刚一露脸,即刻用遥控器将其逐出自家荧屏。
“说书”本是种雅俗共赏的艺术。一些驰骋书场的著名说书人自有其长久抓住听众的艺术魅力,全本百回的连台说书能让一些铁杆书迷一坐到底,场场不落,风雨无阻,听得如醉如痴。而当今的“学术说书”为什么竟然如此地令人多见生厌呢?
从本质上看,“学术”与“说书”两者本是完全不同的路数。“说书”要求自由发挥,尽可能地彰显个性,允许添油加醋,允许艺术夸张。有江南“活武松”之称的一位说书人,不过是只讲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中的一位,他日后出版的两本《武松》稿本竟然比全本的《水浒传》还要厚。而“学术”就必须立论严谨,言之有据,史料确凿,不可由着性子随便臆造,更不可以为了耸人听闻而信口雌黄。按照“说书”的路数来宣讲学术,看似熔“学术”与“说书”于一炉,希求两边讨巧,实际上,其结局必如钱锺书所谑称的“半间不架”——“在两个凳子的间隙里坐了个落空”。以此等态度说书,必然会场冷坛塌;以此种态度治学,必然会像梅尧臣所说的那类种豆人——未见荚长,“空收一束萁”。
学术说书极易出名,一旦成了学术“明星”就会成为媒体争相邀请的嘉宾,或是各类访谈节目的座上客。频频出镜之中,对自己并不熟习的领域也要硬撑渊博地说上一通,不仅毫无真知灼见,简直就是路人皆知的泛泛庸言。阁下,您真的应该爱惜羽毛!每一次平庸出镜都会褪掉几根光鲜的羽毛。插上的羽毛毕竟有限,别忘了童话里那只寒风瑟瑟中的“寒号鸟”。
我们更期待能有像王国维、陈寅恪这样的“恒星”,永远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治学是一种安静的事,需要毕生的钻研与积累。汇聚成一颗“恒星”需要极其庞大的物质与能量,而当个流星只要一块石头就够了。
问问现在大都市里长大的孩子可曾见到过流星?肯定都是一脸茫然。流星的光芒一般都比较微弱,由于工业粉尘和汽车尾气,都市天空不见流星正是城市大气污染的标志。然而在荧屏空间里,学术“流星”满天飞绝对是文化浮躁低俗的标志!
三、观星人
观星人多为“半天文”学家。住在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都可以涉猎整个学科的全部内容,也都能够在没有地域限制的条件下,发现全球普适的物理定律、化学反应、数学公式。唯独坐井观天的天文学家会有“北天”、“南天”之分。居住在南半球阿根廷火地岛的天文学家绝对无法观测北天的北极星、北斗星;而居住在北半球南京紫金山、格林威治与魁北克的天文学家也无法看到南天中心的堰蜒星座、天燕星座与山案星座。(古诗中虽有“剑气冲而南斗平”的名句,但中国诗人所看到的“南斗星”其实并不在“南天”,只不过是“位于北斗星以南”而已。)就拿银河系的中心“银核”来说,由于太阳系平面与银河的银盘平面几乎垂直,地轴的南端又指向银核,故只有南半球的天文学家才能观测得到银核,而北半球的人只能看到银河“牛奶路”的余波。怪不得天文学家惯于用一只眼睛看望远镜,想必另外一只眼睛是留着看另外一半天的。
观星人都是眼睛望天的人,其实他们脚下就踩着一颗行星,却习惯把它让给“地学家”去研究。何谓“天文”,这“文”字从何而来?何谓“地理”,这“理”字又出自何处?难道这“天”与“地”自古就已“文理分科”,天属“文科”,地归“理科”?其实“地”也是“天”,我们都是“内星人”。不识“地星”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星中!
太阳是恒星,地球是行星,月亮是卫星,我们偏都不称其为“星”,因为它们看着都很大。“星”本屑小,星星点点之谓也。其实太阳只不过是恒星里中等偏小的一颗,因为跟我们距离近才看着大。可见要想“大”不一定非得花傻力气壮大自己,只要你凑得近些,比如凑近地球,走近荧屏,贴近上层。曾在媒体公开流行过一个时髦之词叫——“做大”,可见“大”是可以“做”的。利用投影几何学原理,“近”就是最简单有效的“做大”。
星不在大,有仙则名,我们都是世居地星上的“地神”。月星亦有仙,我们通常只知道嫦娥,其实她并不孤单,陪伴她的还有古希腊的三女神阿耳忒弥斯、塞勒涅与赫卡忒。她身边倒也不乏男性,至少有日本男神“月读”和一位美索不达米亚的长须老人“辛”。月球早已是国际性“联合国”,许多国家都在月星上有常驻代表。日星之主神是古希腊的阿波罗,中国人似乎只在里面放了只“三足金乌”——其本相就是乌鸦。
观星人又是“宇宙考古学家”,他们在暗夜里“挖掘”出的旷古幽光都是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乃至几十亿、上百亿年前发出的“古光”。实际上所有的星子都已风流云散,只有天文学家通过计算才知道它们现隐何处。
就断代而言,历史学家考古依据的是文物形制与文字,最古可及万年;古人类学家考古依据的是头颅骨骼形态,可远及百万年;古生物学家考古依据的是地层化石,最早可追究到“太古宙”极限——38亿年前的生命起源;而宇宙学家考古依据的则是多普勒红移效应,可径直追溯到120亿年前的宇宙起源——那极其神秘的宇宙大爆炸“原点”。各类考古其实都是追问“演化”与“起源”:文化起源、人类起源、生命起源,以及宇宙起源。
观星人甚至是见证“老少同龄”的人。在同时诞生的一批恒星里,由于与我们距离上的远近极度悬殊,当它们的星光抵达地球之时,我们看到的却可以是恒星的幼年、青年和老年。又有几人知道它们本是“同龄”之星。“相对论”的一个经典臆想——有兄弟二人,兄乘光速火箭遨游太空,归来时弟已是白发老翁,而乃兄依然年轻。此等事“天上”早已成为惯例,“人间”尚未有闻。
小时候夏夜搬个小板凳到庭院乘凉,常听老人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偶见一颗流星飞过就会说,不知哪儿又死了个人,可见“星”与“人”密切相关。谈“星”亦是谈“人”。
独步河边,月细星繁,清寂中,睹星思人,遂有是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