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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上)

时间:2024-09-0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李辉  阅读:

  老水挂掉林小姐的电话,已经是除夕傍晚,远处的郊区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淡淡的云层给天空蒙上了灰色,灰色从城市上空弥漫开,越压越低,钻进车里,钻进老水的心里。他把车熄了火,用手扳着右腿的假肢,艰难地下了车。

  刘师傅!你好啊!请你一定要帮我,送我爸爸去医院,现在我只能靠你了。

  老水站在车旁,摸着下巴,回味着林小姐的声音。他没见过林小姐,但林小姐的声音甜美,又带着很重的鼻音。每次都感冒了?或者是患了鼻炎吧,他经常如此想象。但是林小姐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夹杂着粤语腔调,特别是“我爸爸”这三个字,听起来很受用。令老水下不了决心拒绝她的原因,不是她的声音好听,而是老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去世的女儿。

  老水的父亲已经八十岁,腰疼,腿疼,一个人在老家仍然要自己做饭,洗衣服,十分艰难。清明节回家前,老水没有提前告诉父亲。他推开家门时,父亲正拿着衣服往绳上搭,甩了几次都没有搭上去,八哥在苦楝树上啄着楝果,落下的楝果掉在父亲头上。目睹父亲佝偻的身影,他的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眼眶。

  老水不是个轻易掉泪的人。四年前,他被货车撞断腿,手术,截肢,都没落泪。后来,一场大雨浇坏了田里待收的麦子,看着爱人在大雨里嚎啕大哭,他终于忍不住了,捶打着只剩下半截的腿,落下了眼泪。那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在事故责任书上签字。按规定,肇事者本应再赔偿他十万,可看着对方实在没地方可借钱的可怜相,他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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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是命!

  狠狠地说完这句话,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是,没有了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麦子被大雨打坏,看着爱人发疯似的样子无能为力。不后悔,是骗人的。

  认识林小姐,是三年前的事儿。

  那时他刚刚装上假肢,从截肢的痛苦里走出来,跟着表弟来到东莞,在残联的帮助下,买了改装的丰田卡罗拉,在市内跑出租。刚开始时,他很不习惯,总是习惯性地去踩脚刹。感觉到假肢不听使唤时,才意识到脚刹已经改造成了手刹。日子一久,一切也就习惯了,他也不再去踩汽车的脚刹,甚至会把假肢取下来,放松一下。爱人进了厂上班,他就没日没夜地跑车,只要有人打电话用车,哪怕刚做好饭,也丢下锅就出车。

  那天,他在医院门口等客,猛烈的阳光炙烤着车子,热风从敞开的车窗穿进来,车里像蒸笼,又像烤炉。老水抱着一升装的大瓶子喝水时,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搀着老爷子走近车窗,敲车门示意用车。他朝车外看了一眼,心里一愣,这女士太像彤彤了!

  彤彤是老水的大女儿。去年,彤彤开车送他办理社保卡手续,扶他下车时,后面飞来一辆车,把彤彤撞飞了。整理遗物时,老水发现彤彤手机里和男朋友的聊天记录:我不能跟你去A市,我爸的腿这样,我哪里都不去!

  老水年轻时当兵,部队的人都说他是条硬汉子,不怕苦不怕死。可是在女儿的病床前,老水的心是玻璃的,早已支离破碎。女儿去世后,老水经常一手摸着自己的空裤管,一手抚摸着女儿的照片发呆。

  师傅!出车不?

  女士喊了一声,老水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扳着腿下车开门,努力不让那女士看到他的腿。可是,他裤腿口露出一截细细的假肢,还是被女士看到了,为难之情溢于脸上。他心里一愣,赶忙拉开车门,拍着自己的假肢说没事没事!车子经过公家改装验收的,安全得很!

  说完,老水真诚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递给她。女士半信半疑地上了车,老水启动车子,忍不住又从倒车镜里看她。一路上,老水朝镜子里看了几次。老水看着女士和老人下了车,突然叫住她:

  美女,等一下,这是我的电话,要用车可以给我电话。

  递上名片,老水这才启动车子。

  回到家里,老水还一脸恍惚,像丢了魂儿,桌子上放着爱人留的菜,他也不想吃。打开电视,中央十一台正播放豫剧:

  花木兰羞答答

  施礼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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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一声贺元帅

  细听端详

  阵前的花木棣就是末将

  我原名叫花木兰哪

  是个女郎

  都只为边关紧

  军情急

  征兵选将

  我的父

  在军籍就该保边疆

  见军贴不由我

  愁在心上

  ……

  这一段戏,他已经下载到车载音响里,没事就播放。电视里比汽车音响里的唱腔好听,但他无法集中精神听戏,背靠在破沙发上,仰着脸,迷迷糊糊睡着了。

  那个星期一的早上,天阴沉沉的,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老水端着碗喝稀饭,稀饭太烫,无法下口,他拿起粗大的水杯,把隔夜的茶水咕咚咕咚饮下一大半。正要再去喝稀饭时,电话响了,他放下碗,接了。

  刘师傅,你好!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要用车。想让你过来接我爸爸去医院。

  老水心里一愣!这不正是那个女士嘛!高兴的劲儿直接表现在话语上:有时间!有时间!你加我微信,给我定位。

  挂了电话,收到女士的微信,知道了女士姓林。老水把女士的微信名存为林小姐。

  老水上了车,打开音响,常香玉的唱腔充满驾驶室:

  为从军设妙计女扮男装

  为从军与爹爹俺比箭较量

  胆量好武艺强啊

  喜坏了高堂

  他二老因此上才把心来放

  花木兰啊......

  花木兰改木林

  我的元帅啊你莫笑俺荒唐……

  不到十分钟,老水就到达定位地点。林小姐和她爸爸已经站在路边等,见到车来,她慢慢扶着爸爸上了车。老水启动车子,直奔响水医院。一路无话,到达医院后,林小姐要求老水等一个小时。老水正在犹豫,林小姐马上说给他加点钱,他赶忙说好的好的,没事没事。

  林小姐带她爸爸进去看病后,老水关掉空调,打开车窗,他从不舍得一个人在车里开空调。对于一个经济拮据的人,热,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换来钱,他宁可天天热着。

  热气涌进车里,汗水从老水脸上流下来。他擦着汗,坐在车里胡思乱想,除了想起女儿,凭直觉,他还觉得遇到了一个好客户。事实上,从钱上看,这的确是一个好客户,但也是一个麻烦客户,这是后话。

  见林小姐带着她父亲从住院大楼出来,老水迅速关上车窗,打开空调。等他们上来,坐稳了。老水驱动车子,试探着问林小姐爸爸什么病,林小姐叹了一口气,说爸爸肾衰竭,每周要透析两次。老水心里一愣,每周两次透析,那得多少钱啊!他在心里算着账。

  一路上,除了林爸爸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哼哼,车里人都没说话。下了车,老水记住了林小姐的家,一个院子,一排四层洋楼。关上车门,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房子!真是同人不同命。他羡慕林小姐,也羡慕她爸爸。

  不过,他只羡慕了一个月,这栋房子里后来发生的一切,令他开始同情起林小姐的父亲,甚至同情起林小姐来。

  星期三,下了一夜的大雨,早晨凉爽了不少。老水吃了早餐,等林小姐的电话,按照时间推算,林小姐的爸爸今天应该去医院。等来等去,不见电话有动静,只有门外面水沟里的蛤蟆,不时发出“哇哇”的声音。他坐下,站起来,坐下,再站起来,汗水爬满了额头。他索性去洗个脸,打开了电视。到了九点半,林小姐终于来了电话。

  刘师傅,不好意思!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一个坐车的客人,有钱人,能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这让老水有点纳闷,遂回答道:没事没事,你说。

  是这样的,我的假期结束了,我现在回单位上班了。你……能不能带我爸爸去医院透析?

  一听这话,老水有点着急,他怕林小姐嫌他不愿意帮忙,但是又不知道去医院哪个部门做透析。他在电话里吭吭哧哧,不知如何说:这,我,我咋个样儿做啊?我不知道啥手续啊?

  是这样的,你带他去住院大楼一楼,有一间很大的科室,门口挂着“透析”的牌子。我让我爸爸带着卡和医院的本子,进去后你把卡和本子交给护士就行了。

  老水“哦”了一声,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他又想到了孤身一人在家生活的父亲。

  到了林小姐家,老水推开大门,走进院子里。长长的楼房有两个门口,右边的门敞开着,里面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一块西瓜往嘴里送。左边的门紧闭着,门口放着一个带凳子的拐杖。按照林小姐的吩咐,老水敲了敲左边的门。不一会儿,林小姐的爸爸便开了门,颤巍巍地把他让进屋里:早晨!黎等一阵间。

  老水听不懂粤语,但知道这是跟他打招呼。偌大的客厅里,各式家具一应俱全。看到墙上巨大的书法牌匾以及老人整洁的衣着,老水知道林爸爸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以前不是干部就是老板。他正想着,林爸爸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老水怕他忘带医院的手续,问他带本本了没有。老水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的河南腔,林爸爸听不懂,反问老水,老水也听不懂粤语。无奈,老水只好去车里拿来纸和笔,写出来给他看,他点了点头,拍了拍布包,告诉老水拿了。老水搀扶着他,慢慢地走出屋子。走到院子时,林爸爸朝右边的门里看了一眼,狠狠地骂了一句:丢你老母。老水没听懂,但是看见他的眼里放出仇恨的光芒。

  到医院后,老水搀着林爸爸,按照林小姐电话里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透析室,办好手续。林爸爸躺在床上做透析,他就坐在旁边陪着。殷红色的血液从林爸爸身上流出来,流进一个大大的机器里,又从机器另一头流出来,流进他的身体,这让老水感到很神奇。

  透析完,老水扶着林爸爸下床,走出门口后,护士追上来,把布袋交给他:袋子!你爸爸的袋子!

  老水一愣,正要辩解,护士转身回屋了。他摇摇头,苦笑一下,陪林爸爸走向车子。

  把林爸爸送回家,已接近中午,老水有点疲劳,他感觉好像感冒了。便不再接生意,开车回家,草草下一碗面吃了,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傍晚,才昏昏沉沉起床。刚洗了一把脸,林小姐发来车费,比正常车费多了五十元。老水收了钱,林小姐又打电话来:

  刘师傅你好!非常感谢你今天帮忙。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请你以后都送我爸爸去医院,我会多给你点车费。

  林小姐这个请求,意味着老水每周要拉林爸爸去两次医院。老水觉得虽然他的假肢活动稍有不便,但也没多大问题,只是,他不明白,林小姐怎么忍心丢下父亲一个人。突然,他想起了林爸爸那个仇恨的目光,便问了一句:

  你家院子里不是还有人吗?

  话一出口,老水便觉鲁莽了。跑出租这么多年,他始终坚持在客人面前不多话的原则。电话那头,林小姐并没有觉得他多嘴,在一连几声叹息中,把家事告诉了老水:

  右边屋里住的是我哥哥,他跟我爸爸关系很僵,从来不照顾爸爸,爸爸死活都和他无关。我爸爸恨死他了,我也拿他没办法。我自己嫁这么远,也不能守在爸爸身边照顾他。再说,毕竟结了婚,我老公这边也有老人要照顾,我也要上班。所以……哎!

  说到这里,林小姐停了下来,隔着电话,老水能感觉到她的无奈和伤感。虽然,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林小姐家人对她爸爸的态度,可是他仍然答应了下来。老水这一答应,把自己推到了一个深深的漩涡里,这是后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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