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件事提起来,从头至尾,已有三十年了。
江淮之间的冬天虽不会冷得人伸不开手,也难得有风和日丽的天气。在见不到阳光的日子里,人们蜷缩在家中躲避严寒,有的干脆躺在被窝里取暖,等到天晴有太阳了,才纷纷出门,找个避风向阳的地方晒太阳,享受阳光的温暖。
这日清晨,太阳张开了笑脸,照在人的脸上和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早饭过后,出门晒太阳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高谈阔论。虽说高谈阔论,无非是说话的声调高一点,议论的范围广一点。其实,所谈的话题并不复杂,大都围绕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有些话题,已议论过多次,可再被提及时,他们仍会喋喋不休。
就在大家聚集到一起,选择议论的主题时,郝大妹拎着一篮子脏衣服路过,去村头的池塘里清洗,大家的目光都注视到她身上。
这时,一位六七岁,头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扯着一位老人的衣角,不解地问:“奶奶,静静阿姨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要她妈妈洗尿布呀?”
老人赶紧捂住小姑娘的嘴,悄声地责备道:“小孩子家要多嘴,郝奶奶听到会不高兴的。”
老人不让小姑娘说,可人群中有人接茬了:“郝奶奶是个大好人啊!这大冬天的,下到冰凉的水里洗脏衣,多冷啊!”
“她真是个不知疲倦的人,放着好好的清福不享,偏要无事找事,抚养个呆子,真是自找苦吃!”有人调侃道。
更有人惋惜说:“曾经远近闻名的一朵花,硬是把自己摧残成一盘豆腐渣。”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郝大妹隐约能听得见,可她却旁若无人似的,昂着头,坚定地向池塘边走去。
类似这样的议论,郝大妹已听到过无数次,不管别人说轻说重,她从不在人面前作任何解释,总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是一种涵养。面对褒贬不一的议论,郝大妹心中有时也会泛起一些波澜。可冷静之后,她会默默地告诉自己:当初收养静静,本意是好的……既然上天把这个苦难的孩子交給我,我就得不折不扣,宁肯让自己多吃点苦,也要让她生活的顺顺当当。
2
大约三十年前,郝大妹家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为静静。这么多年来,村民们围绕这个话题,议论了一年又一年。尽管是个陈旧的话题,可每次议论起来,大家总是津津乐道。
与郝大妹年龄相仿的一位男人说:“想当年,美丽的郝大妹嫁到村里,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脸蛋白里透红,笑容甜美迷人。男人们在羡慕郝大妹的同时,更嫉妒安平这小子娶回了一位小仙姑。”
另一位男人接话说:“安平当初娶郝大妹时,村里人都说他有福气,娶到了方圆十里都称得上优秀的漂亮媳妇。”
郝大妹与安平成家后,两口子互敬互爱,小家庭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快快乐乐。
婚后不久,村子旁边的那家国营工厂扩建,村里的部分耕地被工厂征用。占了村里的地,就得给村里招工名额。村里的年轻人谁都想进工厂,但僧多粥少,只好通过抓阄的方式来解决。手气好的人抓到了进厂的“阄”,从此跳出农门,成为梦寐以求的工人。
安平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抓到进厂当工人的阄,依然在村里种地。虽说仍在种地,由于他家大部分耕地被征收,庄稼活比之前少了大半,休闲的时间也比从前多了很多。安平是个勤快人,农闲的时候,别人在打牌、聊天,他总是想方设法找些事做,从不让自己闲着。这不,夏季到来时,安平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干起了卖冰棒的营生。一个夏季过后,收入竟然比那些在工厂里拿工资的工人多出好几倍。
又是一年夏季来临。安平早早地做好准备,继续干他卖冰棒的营生。
这天早晨出门前,安平对郝大妹说:“今天又是高温的天气,一大早太阳就火辣辣的,让人难以喘气。今天的一箱冰棒,至多半天就能卖完。”
郝大妹眼睛一亮说:“半天能卖完,可早点回来歇歇,在家避避暑。”
原计划半天后回家,可出门不到两个小时,安平就匆匆地回到家中。安平进门时,没推载着冰棒箱的自行车,而是抱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
郝大妹见到安平怀里的婴儿,好奇地问:“哪来的孩子?谁家的?”
满头是汗的安平双手捧着孩子,递到郝大妹面前说:“不知是谁家的,我在路上捡到的。”
郝大妹从安平手中接过用大毛巾裹着的婴儿,轻轻地放到床上,打开毛巾,发现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出生时间。原来,这孩子刚出生十三天。
看着来到人世间不久的婴儿,安平对郝大妹说:“既然这孩子跟我们家有缘,干脆留下来,把她抚养成人。”
安平的迫切和渴望,让郝大妹陷入沉思当中。
郝大妹与安平结婚三年多,一直没有孩子。尽管没孩子,可夫妇俩谁也没问过原由。此刻,安平捡回一个孩子来,说明他是想要孩子的。
看着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婴儿,又看看站在一旁的丈夫。郝大妹发现,安平那双不大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那架势,是在等待她的最后抉择。
领会安平的意思之后,郝大妹顺手推舟地说:“既然你说这孩子跟咱家有缘,那就留下吧!”
郝大妹的话犹如定心丸,让安平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他感激地对郝大妹说:“孩她娘,你列个单子,需要哪些用品,我立刻去镇上的超市购买……”
家中突然添了一个孩子,郝大妹一下子由清闲变得忙绿起来。从此后,她要随时给孩子喂奶粉,换尿布,哄着孩子不哭闹,夜间也睡不到整夜觉了。一个月下来,郝大妹的体重就减掉了五斤。人虽忙碌,但郝大妹并不觉得辛苦。身为女人,她知道抚养孩子是自己的天职,好在还省去了十月怀胎之苦。
一晃孩子三个多月了。郝大妹在逗孩子玩耍时,意外地发现她的眼神与正常的孩子不一样。她把情况告诉了安平。安平半信半疑地说:“孩儿这么小,哪能辨别是好是坏呢!”
郝大妹说:“我试过多次了,凭我的感觉,这孩子肯定有问题。”
为了探究真伪,夫妇俩择了一个日子,把孩子带到省城的一家儿童医院做了详细检查。检查的结果,正如郝大妹所料:孩子的智力发育不正常。根据医学推断,孩子在0-12岁时,将会出现智力发育迟缓状况。到了12岁以后,会出现病情加重的状况,直至完全丧失认知和自理能力。
夫妇俩闷闷不乐地把孩子带回家,情绪也由当初的喜悦变得忧郁起来。
从医院回家后不久,村里的人大都知道了孩子的不正常情况。
这天一大早,郝大妹家突然来了几位亲戚,进门时,郝大妹感觉有些奇怪。她想,今天的日子很寻常,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亲戚们来家里干什么?
原来,亲戚们是出于对郝大妹夫妇的关怀,来劝他俩放弃这个不健康的孩子。这边,大姨娘建议:“趁早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再重新领养一个。”那边,三姑妈更直截了当:“干脆把这个不健康的孩子丢掉。你们自己生一个得了。”旁边的亲戚跟着附和说:“如果留着这个不正常的孩子,将来会变成为家中的一个大累赘……”
面对亲戚们的好心劝说,郝大妹与安平没有当场表态。平时不善言辞的安平一遍遍地对亲戚们说:“感谢长辈们关照!你们的话都记着了,我们考虑一下再作最后决定。”
亲戚们离去之后,郝大妹与安平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进行了认真的探讨。
安平说:“我把孩子捡回来,是当作女儿养的。现在她出了点问题,就把她抛弃,这样做,有点对不住她啊!”
郝大妹说:“你的想法我赞成。孩子有病,可以给她医治。不能因为有缺陷,就不要她!”
安平说:“孩子智力发育迟缓,这不是她的错。”
郝大妹说:“发育迟缓可想办法治疗,也许碰到高明的医生,会有奇迹出现。”
夫妇俩的意见统一之后,决定把孩子留下来,并公开对外宣布:正式收养。同时给孩子取名:安静。小名:静静。
第二天,郝大妹与安平就完善了各种证明,去相关部门办理了收养手续,并去派出所为静静入了户口。
3
静静入了户口,正式成为家中的一员,从此,郝大妹、安平夫妇有了女儿。
郝大妹夫妇的精心抚育,静静在一天天成长。到了四五岁的时候,静静像其他孩子一样,可以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还时常跟在爸爸、妈妈后面不停地询问一些问题。
到了上学的年龄,静静和其他孩子一起进了校园。
坐在宽敞的教室里,静静看上去与正常的孩子并无二样,只是智力比其他孩子弱一些,学习成绩一直赶不上正常的孩子。
别的孩子放学回家后,家长们几乎天天追问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发现问题,会随时弥补和解决。静静放学回到家,郝大妹夫妇从不问她的学习情况。平时在班里学习成绩倒数,夫妇俩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安平常说:“静静的学习成绩好与差不重要,今后只要能识几个字,有点文化就行了。”
郝大妹也很明智地说:“静静今后凭读书上大学,是不可能了。不过,将来在社会上靠体力劳动,也能养活自己。”
静静上四年级那年,已经12岁。那一年,静静的病情真的如医生当初所推断的那样逐渐加重,而且加重的速度很快。
为了给女儿治病,郝大妹夫妻俩带着静静四处寻医问诊。一年又一年,跑了很多地方均不见好转。相反,渐渐恶化的病情,已逐渐让静静丧失了自理和认知能力,直至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四处奔波求医,静静的病情不见好转,且越来越重。
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亲戚们再次聚集到家中,劝郝大妹夫妇尽快把已经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静静送到福利院或直接丢弃。一位快嘴的亲戚当面警告郝大妹夫妇:“不要执迷不悟了。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就是在往自己的脖子上套枷锁……”
面对亲戚们的“好心”相劝,郝大妹夫妇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依旧期盼着奇迹出现,坚信静静能重新恢复自理和认知能力。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上午,天高气爽。郝大妹的表嫂带着个女人来到家中。女人三十刚出头,还带来一个周岁左右,已蹒跚学步的女孩。女孩的头顶上扎着一只“冲天炮”似的小辫子,胖乎乎的小脸蛋,总是面带笑容,显得既活泼又可爱。
表嫂告诉郝大妹:“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还想生个男孩,可计生政策不允许……你若是同意,她愿意把这个孩子无偿送给你。”
见郝大妹没有马上表态,表嫂进一步把话挑明说:“人家看中你这个家庭,看中你们夫妇俩人好。这孩子无病无灾,长大后,可成为你们的养老后盾,只会让你们享福,不会增加负担的。”
见郝大妹依然没有表态,表嫂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静静的现实状况摆在这里,你现在把她送走,别人绝不会说你俩不仁不义,不凭良心……”
表嫂苦口婆心地劝说,并没有让郝大妹回心转意。她向表嫂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后,歉意地说:“谢谢表嫂的好意,静静虽然有病,我们会尽力帮她治,总有一天,她会恢复正常的。”
表嫂见郝大妹软硬不吃,拉下脸子不高兴地说:“大妹呀,我是诚心诚意来撮合的,你可不能让表嫂丢脸啊!”
郝大妹低下头,双手合十,抱歉地对表姐说:“您的好意我领了。可我真的不能放弃静静。”
失望的表嫂愤愤地说:“早晨我来之前,你表哥就对我说,大妹从小脾气就犟,估计去了也不起作用,还真让他一屁放准了。”说完,领着那个女人气冲冲地走了。
郝大妹夫妇的固执,让关心他们的亲戚们感到无可救药。
之后,与郝大妹家来往的亲戚越来越少。有的干脆说:“再也不跟他们来往了。他们是糊不上墙的烂泥,还是离远一点好……”
亲戚们断绝了与家中的来往,郝大妹夫妇也不计较。因为他们没时间、更没精力去计较这些。只要一有时间,夫妇俩就想着如何给静静治病,以便让她尽快好起来。多年来,只要听人说哪里能治好静静的病,他俩就不惜代价,去哪里求医。
一年又一年,郝大妹夫妇给静静看病花了很多钱,直至把家中的积蓄都花光了,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不抱怨,就意味着日复一日的付出。身为母亲的郝大妹,每天都要给不能自理的静静穿衣喂食、换洗尿布、擦洗身体,不厌其烦地料理静静的生活起居。外出时,还帮其梳妆一番,让她精精神神地出门。郝大妹夫妇俩并不认为静静低人一等,他们坚持认为,静静目前是在生病期间,有些犯糊涂,一旦有一天,她的病好了,就会像正常人一样健康活泼,有礼有节。
郝大妹夫妇对静静的坚守,一直是村民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有人说他俩这样做是对的,是高尚品格的体现。也有人说他俩傻,认为这样无休止的付出不值得。更有长舌妇们预测,他俩现在的付出,与将来的收获不成正比。
刚开始议论时,人们还背着郝大妹夫妇。时间一长,就逐渐变为常态化和公开化了,直至有人当着郝大妹夫妇的面,也毫无顾忌地质疑一些问题。他们质疑的问题稀奇古怪,有时让郝大妹夫妇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回答。
面对质疑,安平有时还想争辩。郝大妹劝他说:“嘴长在别人的脑袋上,他们爱怎么说,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只有抓紧时间为静静看病,让她恢复正常,才是正道。”
至于“不放弃”这条路走得对不对,这种做法到底值得不值得,郝大妹说:“我们不去想。”他俩坚持不放弃的原则是:“不能因为静静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就放弃,就扔下不管。假如静静是亲生的,我们会放弃吗?”
为了早日唤醒静静的认知,郝大妹还常常带着静静去一些热闹的地方。年关时村里唱大戏;平时文化部门送电影下乡;村里谁家娶媳妇、嫁姑娘等热闹场合,郝大妹都带着静静赶到现场,让她像正常人一样,欣赏热闹场景。在看热闹的同时,人们也会围着静静交头接耳。同时,也会对郝大妹夫妇进行品头论足。
郝大妹的耳朵似乎已长了老茧,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像没听见似的,从容地领着静静观光、看热闹。
4
一路走来,静静要过25岁生日了。
郝大妹对安平说:“村里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子都出嫁了,只有她还守在娘家。虽说她独守家园,也不能让她孤独,我们要给她过个热闹的生日。”
安平说:“静静虽没出嫁,是因为病还没好,等她恢复正常,肯定会有小伙找上门来。所以,给她过个热闹的生日是应该的。”
静静生日这天,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在鼓乐齐鸣的欢乐气氛中,走来了一支迎亲队伍。走在队伍前边的,是静静亲自选定的新郎……新娘静静神态自若,笑容可掬地与父母告别……英俊潇洒的新郎把穿着红棉袄,头戴大红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新娘背到轿子上……就在新郎背着新娘下轿时,突然断电了,场面顿时一片模糊……此刻,躺在床上的郝大妹也惊醒了。原来,这是一场梦。睁开眼睛后,尽管有些沮丧,但郝大妹的心情还是向晴朗的天空一样爽朗和明亮。她想,毕竟做了一个好梦,一个让人向往的美丽的梦!
静静生日前夕,噩运突然降临。郝大妹的丈夫安平被确诊为胃癌,已到了晚期。
多年来,郝大妹夫妇俩为了给静静治病,沉重的经济负担,让这个并不富有的家庭深陷困境之中。安平查出癌症之后,困境的家中再次面临着沉重的打击。
安平是家中的挣钱机器,也是支撑家庭的顶梁柱。这根顶梁柱是不能倒下的。如果倒下了,这个家庭将会随之瘫痪。为了给安平看病,郝大妹想尽一切办法,直至把家中仅有的两套拆迁安置房卖掉了一套。
郝大妹卖房是瞒着安平的,知道妻子卖房没有跟自己商量,安平已明白了几分。他想,平时家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郝大妹都会跟他商量。卖房是件大事,这么大的事情妻子不跟他商量,一定是有隐情的。
安平问郝大妹:“为什么要卖房?”
郝大妹没敢跟安平说实情,就忽悠他说:“卖房给静静看病。你身体不好,就没跟你商量。”
安平说:“别骗我了。我得的什么病,我已经知道。不管结果如何,今生我都要感谢你。感谢你一直与我并肩携手支撑着这个家。我得的是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郝大妹打断安平的话说:“不是癌症,更没到晚期,可以治疗的。你是家中的顶梁柱,是不能倒的。我们这个家,还得要你支撑!”
安平指了指屋顶对郝大妹说:“我虽是顶梁柱,可这么多年来,并没给家中做什么贡献。相反,捡了个静静,却成了负担,二十多年了,让你吃的苦太多了。”
郝大妹说:“吃苦再多,这是天意,是我自己愿意的……”
此刻的安平情绪激动,吃力地对郝大妹说:“当初都怪我,如果我不把静静捡回来,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郝大妹说:“静静是你捡回来的。但留下,是我决定的。这么多年来,我主内,你主外,你受的苦比我更多。”
安平说:“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好心收留了静静,别人却对我们褒贬不一,甚至还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骂我们是一对大傻子。”
郝大妹说:“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别人想说什么,让他们说。”
安平无奈地说:“我在世上时间不多了。我走之后,家庭的担子全落到你肩上。我怕你柔弱的肩膀招架不住啊!”说完,低着头流下了眼泪。
郝大妹安慰安平说:“别说那些泄气的话,你的病很快会好的!”
郝大妹想尽了各种办法,想守护住家中的顶梁柱,可最终没能挽回安平的生命,顶梁柱在修复过程中轰然倒塌了。
安平在临终前对郝大妹说:“我想喝点酒。”
郝大妹满足了安平的要求。她拿出家中最好的酒,烧了安平平时喜欢吃的菜,对他说:“喝吧,好好喝两盅!”
安平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的酒说:“我原先喜欢喝酒的。可这么多年来,为了给静静看病,就连喝一杯酒的钱都省下了。付出这么多,却没能得到回报。”
安平喝了一口酒说:“前些时候,我与一老者聊天。老者问我有几个孩子。我说就一个女儿。老者用羡慕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女儿好啊!女儿是酒坛子。这一生,你不缺酒喝了。”
安平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听了老者的话后,我在想,是啊,按理说,静静到了这个年龄,正是给我送酒喝的时候。可她不但没有给我送酒。相反,我们却把自己买酒的钱都拿出来让她买药吃了。”
安平分三口把一杯酒喝完,流着泪对郝大妹说:“我要走了。我走后一了百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安平端起第二杯酒,喝了一口后,安抚地对郝大妹说:“如果你顶不住,也不要硬撑着,真顶不住的话,就把静静送到福利院。你为她的付出,已难以用金钱来计算……估计静静的病是治不好了。治不好,我们已尽力了,也对得起她了。”
安平一口喝完第二杯酒后,脸上微微泛红。他伸出酒杯对郝大妹说:“还想喝一杯!”
郝大妹接过酒杯说:“你讲的这些,我都听着了……你已经喝了两杯,不能再喝了。”
一个星期之后,病魔夺走了安平的生命。家庭的顶梁柱倒了之后,郝大妹依然没有放弃,她挺直腰杆,咬着牙,把照料静静的担子压到她一个人的肩上。
5
日复一日地照料静静,已经让郝大妹身心疲惫,加之这两年服侍生病的安平,身体严重透支,健康状况越来越差。曾经迷倒一大片的小“仙姑”,已被岁月的风霜打磨的苍老不堪。忽然有一天,郝大妹在镜子前见到自己的形象后大吃一惊。不经意间,她已从一个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身材丰满的少妇逐渐熬成了两鬓斑白,就连走路都挺不直腰杆的老太婆。
在安平生病之前,郝大妹曾做过一次胆囊切除手术。手术后的身体再也不比从前,同样的力气活,原先干起来不费力气,现在干起来吃力多了。
安平在世时,两口子可相互帮扶,郝大妹出门,安平在家中照看静静。如今,郝大妹到哪儿都要带着静静。
这天一大早,太阳刚出山,郝大妹就带着静静去自家的承包地里给油菜锄草。中午,母女俩吃了点从家中带来的冷馒头,喝了几口白开水。过后,一直干到太阳快落山时才收工回家。刚进家门,疲倦之极的郝大妹,感到头晕,支撑不住,没等扶到支撑物,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静静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跌倒在地上,却无所适从,连叫人的感知都没有。幸亏被邻居及时发现,将郝大妹送到医院救治,才让她慢慢地苏醒过来。
醒来之后,躺在病床上的郝大妹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想起了许多往事。
想着想着,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流到了枕头上。她想到自己多年如一日为静静端屎倒尿,到头来,自己晕倒在地上,静静却连呼救一声的能力都没有。此刻的她,甚至质疑自己多年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感受到那些曾经嘲笑过自己的人都是有远见的。
郝大妹从医院回家后,社区第一书记汪萍萍来到家中。汪萍萍对郝大妹说:“考虑到您家的实际情况,社区决定将静静送到镇敬老院,您本人如果愿意,也可一同进入敬老院生活。”
听了汪萍萍的话后,郝大妹如释重负。她感激地对汪萍萍说:“我一直在为静静未来的生活担忧,没想到社区为我先考虑了一步。只要静静生活有保障,我就彻底放心了!”
静静进入敬老院不久,郝大妹也搬到了敬老院里。入院之前,郝大妹卖掉了家里的房子,把所得的房款全部捐给了敬老院。
静静入住敬老院后,来帮助她的人很多,都是些热心的志愿者。看到静静有这多人关注,郝大妹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来到敬老院,郝大妹与静静见面的时候,奇迹出现了。静静看到郝大妹,竟然站了起来,响亮地叫了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