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前,我还住在北京通州,租住的房子就位于森林公园附近。丈夫喜欢在森林里骑行,小狗尾随其后。后来天气热了,小狗跑上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我们便卖了自行车买了辆摩托车,又在二手网站上购置了帐篷和防潮垫,天气晴好时两人一狗就在森林里露营。我已经忘记那里生长着怎样的树木了,当时对植物毫无兴趣,人又懒,即使露营也不过是窝在帐篷里追剧,只记得夏天的阳光把帐篷烤得闷热,门帘响动了一阵,我们的小狗披着一身草籽和落叶,一头冲进帐篷,在我的脚边打起滚来。
后来搬到成都,耐不住丈夫软磨硬泡,答应陪他去高原露营。此时摩托车换成了汽车,可以装载更多装备了。小狗变成了老年犬,一身慢性病。为了防止它产生高反,我全程将它抱在怀里。没想到下车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胸口刺痛,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狗却满山奔跑,活泼如幼年时。
那是一次非常糟糕的露营经历。帐篷太小,两人一狗挤在里面,空气更显稀薄。即使在五六月份,高原的夜晚也只有几摄氏度,而我们的睡袋过于单薄,无法抵御寒冷。很是不巧,下雨了,雨势虽然不大,但雨滴落在帐篷上的声音被放大了数倍。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头顶的雨声噼噼啪啪,震得我头疼欲裂。不远处的河流奔涌狂啸,明知河堤很高,却总觉得那波涛正向着我们赶来,随时就能吞没整个山谷。最要命的是,我突然想去厕所。反复催眠自己失败后,不得不披衣起身,提着露营灯往营地的公厕小跑而去。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更没有路灯,只剩下寒冷、潮湿和窒息的恐惧。我从未见过如此浓郁的黑暗,原来黑夜可以是固态的,仿佛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高墙,人被围困其中,无助得像折了翅膀的昆虫,无处可逃。
从高原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露营提不起兴趣。帐篷堆在储物间,无人问津。两个小侄女暑假来家中小住,我们在客厅搭起帐篷让她们玩耍,两个小孩开心极了,晚上也要在帐篷里入睡。她们指着帐篷前的积木说,那是营火;又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毛绒玩具说,那是森林里的伙伴。
因为疫情和工作的缘故,近两年没有外出旅行。困于家中,人都变得浮肿了,于是不经意间爱上了植物,爱上了被自然环抱的感觉,连消遣的书籍和影视剧都倾向于自然主题。回想起当时小侄女的天真幻想,只觉得十分奇妙。我们对自然的喜爱与敬畏,出于本能而非教化。我们对自然的向往,是类似于乡愁的感情,而身处的现代化钢筋水泥,才是远走的他乡。因此待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便觉得身心都被治愈了,每一个细胞都自在舒畅,仿佛一颗星星终于进入了正确的轨道。
二
这段时间,我们迷恋上了日漫《摇曳露营》。情节平淡散漫,一如它的名字,轻摇慢晃,随心所欲。我喜欢女主角志摩凛身上那种淡淡的疏离感,她从不主动亲近别人,却也不抗拒别人的介入。她与人群之间存在一个看不见的真空地带,借由这个距离,她得以顺畅呼吸,将自己的情绪安稳地存放。她始终没有加入学校的野营社团,她担心自己的宁静被打破,那种舒适的自由感会被人际制约。露营这件事,唯有远离人群时,才得以享受其返璞归真的乐趣。
也正是因为这部动漫,我们对露营的兴趣被重新唤醒。丈夫新购入了露营桌、保温壶和不锈钢水杯,我买了和动漫中一模一样的月亮露营椅。彼时还是冬季,成都湿冷阴郁,无处露营。终于迎来冬天里第一个暖阳笼罩的日子,我们放下手边一切事务,扛起装备直奔附近的森林公园而去。
迅速占领平坦地段,搭起天幕,支好露营桌,撑起露营椅。等一切忙完,公园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冬天的蓉城日光奢侈,一到晴天,成都人就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植物,对着太阳伸展腰背,仿佛在进行光合作用。就连马路牙子都坐满了人,只要能找到一处地方晒晒太阳,千金不换。
我们惬意地坐在露营椅上,用保温壶里的热水冲了两杯冻干咖啡,又摊开一本通俗小说读起来。周围的人无不投来羡慕目光,用软绵绵的川音叹道:“还是你们安逸哦!”冬季花草稀疏,满地枯叶,唯有野草生得高而密。小狗钻进草丛就没了踪影,几分钟后,又从草里一跃而出,惊飞了觅食的乌鸦。
不久后,家附近的小山坡上开满了油菜花。从公路上开车驶过,能望见金灿灿的一片,同太阳一样耀眼。于是择良辰吉日,在半山腰一处隐秘地带露营。脚下是翻涌的花海,头顶亦是成片花田,明明主干道与居民区近在咫尺,却安静得如同远离尘世。
此后,我们只要一有时间便去露营,大多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如果恰好有工作在身,便坐在露营椅上敲字。也许是对从前忽视自然风物感到惭愧,如今便拼命想要抓住每一丝春光,用力呼吸每一缕带着植物气息的空气。
最近,小区里的几十株樱花盛开了。一日开窗通风,春风强劲,淡粉色的花瓣竟被吹进了9楼的客厅。我捡拾起花瓣,埋进花盆,一对蜜蜂在阳台上嗡鸣飞舞。
今日又是一个露营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