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是我们外西街的时尚担当。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支口红、第一副蛤蟆镜、第一条牛仔裤和第一台录音机,都是从她那里看到的。
五姐只比我们大几岁,因此,她身上散发着的是我们能够理解并认同的美。这种美,一半来自她姣好的容貌和苗条的身材,一半来自她永远能拿出令我们耳目一新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像原本就是为她设计,或者说天然就是为她而生的,就连最有挑战性和杀伤力的闪光萝卜裤和蝙蝠衫,穿在她身上都一派浑然天成。
五姐赶上了好时候。当年只有八九岁的我,当然不知道改革开放代表了什么,只觉得那些广播里天天念着的词很宏大,至于这些词会如何深远地影响我们的生活甚至命运,当时的我根本无从知晓。时隔多年回想起来,我发现,五姐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支温度计,将原本并不十分明显的变化直观地表现出来。虽然她自己对即将来临的巨变茫然不知,但惊天的浪潮已从她身上的每一个小物件中悄然展现……
我永远记得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迪斯科的那个黄昏。尽管此前,牛仔裤、喇叭裤、蛤蟆镜与盒式录音机都给过我强烈的刺激,但相较于迪斯科给我的震撼,简直宛如蚂蚁与大象的差异。
这震撼,照例还是五姐带来的。
那天吃晚饭时,我像往常一样,躲过父亲的眼光,悄悄端着碗溜进小巷,跑到赵家的小院子里。刚进巷门,就听到一阵激烈、亢奋的音乐。这音乐与往常听到的完全不一样,节奏里有一股让人忍不住想往上蹦的感觉。这是我对这种音乐的第一印象,直到现在也没改变。
脚不由得加大了步幅,我手中的碗也兴奋得想往外蹿。
转角就到了赵家客厅,里面已经有三五个比我早到的小伙伴,大家围成一圈,在看中间的五姐跳舞。
五姐上身穿着一件嫩绿色高领毛衣,下身穿着崭新的牛仔裤。这条牛仔裤,紧致而合适地贴在五姐修长的腿上,像她的又一层皮肤。这种凸显身体线条的裤子,完全颠覆了我们对裤子的印象。
牛仔裤与迪斯科是绝配,一如回锅肉与蒜苗,羊肉汤与锅盔,是一家人,才进一家门。而五姐身上的牛仔裤,与她跳的迪斯科,那真是绝配中的绝配。
舞步并不复杂,上前两步,左右送胯,退后两步,左右送胯,再配上腰与肩恰到好处的扭动和晃摆,以及手臂和纤巧的手指左右游动幻化出的花样,给人一种曼妙轻快的感觉。尤其是五姐跳舞时的表情,眼睛微闭,嘴角下垂,红唇鲜艳欲滴……
那是一种无限享受的感觉,令人心向往之。
小伙伴们也跃跃欲试,胆大点的跟在五姐背后跳起来。
可惜,他们没有牛仔裤,没有高领衫,没有修长的腿和柔软的腰。一个个跳得像是喝醉了的木偶。
但看得出来,他们的兴奋和开心是真实的,这个舞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不管跳得好还是不好,都可以跳,跳得丑甚至还是一种特色。
五姐把新鲜的阳光带进我们无趣的生活里。虽然老一辈的人们,特别是中年妇女们,对她嗤之以鼻,但对我们来说,这些讥讽没有任何杀伤力。
并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迪斯科。我们的小伙伴中,德珍就不喜欢。她是学校舞蹈队的,经常参加县里的表演,虽然每一次都是十几个人一起跳,但她喜欢那种举手投足有规有矩的舞蹈,她更享受的是舞蹈队里的人都是每个班几十里挑一选出来的,每周三还要训练。而现在,这帮根本没资格跳舞的小家伙们,居然群魔乱舞一般扭屁股甩腰,还称之为跳舞,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她是唯一一个不参与五姐迪斯科团体的小伙伴。
但这并不影响迪斯科和牛仔裤以及更多的新鲜东西进入外西街。
转眼之间,几十年过去了。当初和五姐一起跳舞的那拨儿人,如今已成为广场舞的核心群体。看到她们在广场上扭动着腰肢时,我总能想起那个空气中散发着醇香的黄昏……
那时候的迪斯科和我们,都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