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撒下一面拖网,那尾美人鱼不能逃脱……她金色的面庞日益憔悴,美貌被绝望摧毁。
其实,小人鱼是一个和山鲁佐德互为反衬的角色。山鲁佐德通过言说获得存活机会、王妃地位以及代代流传中的永生;而小人鱼,由于失去表达能力,继而失去家族、荣耀、爱情和性命……命运悲凉,与她的残疾相称。
“在遥远遥远地方的海里,水是那样的蓝,就像最美丽的麦子花的花瓣一样,又是那样明亮,如同最洁净的玻璃。可是,它很深很深,深得不管多么长的锚链都够不到底,得有好多座教堂的钟楼摞起来才能从海底达到水面。在那里,居住着海国的人……”《小人鱼》是我认为最为优美、神秘和凄伤的童话,它深处的灰凉给我造成一生修改。也许这种自少女时代开始的影响是负面的,就是面对爱情,我不开口,并在沉默中做好牺牲的准备。
经历着青春期,身体在发育,一个暑假里长高了两公分;而我的精神发育迟缓,更无从论及生存智慧。我盲目地开始初恋。除了名字和从没有胆量看清楚的隐约面容,我对他丝毫不了解,但经过他身边,我从来都是窒息的。他是漂亮的高个子,这个普通的优势也让我万分迷恋,以至我如今都没有摆脱对修长身材的好感。他的完美让我恐慌,我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长达几年时间,我的痴情无人知晓。我经常幻想能为他做点什么,或者,等他遭遇灾难才能意识到我蕴藏的价值?和所有任性的初恋者一样,我情愿为他受苦。我怀疑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偶尔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但他选择故意回避。茫然失措,我除了继续忍受他的漠然,等待不存在的机遇,不知还能怎样。无数个夜晚,我准备书写,给我喜欢的人写一封信。纸上空白,只有一滴情书上的墨水,把所有的春天变得阴暗。夜晚和书写,让我觉得自己像掉进墨水瓶里的虫子,不断地,把那些尚未写出的字吞下去……说不出话,我绝望,快被自己的爱情淹死了。他不爱我,我和他一样明白。因为爱情不是劳动,所以努力并期待结果是愚蠢的。初恋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除了,培养并巩固我不幸的习惯:对爱情不做表白。
像哑巴一样无声地爱,直到我的爱情一一夭折;直到,我最终放弃对爱的向往。那是一件既疼痛又危险的事,我宁愿,活得无关痛痒。只有初恋,我才有勇气对小人鱼进行短暂的模仿:在没有告白的爱中坚持到底,爱得比新娘还纯洁,因为可以预见的亲密都看不到。
爱情天平的支点总是不在中心,稍做移动,一切就在倾斜与倾覆之中。他支付一根羽毛,她就不再飞翔;他拿出一片鳞,她就交出整个海洋——她忘了,一片鳞,只是他身体上一枚最小的硬币。爱得有多笨,就有多勇敢。小人鱼安静,喜欢冥想,她接受契约,开始承担爱中全部的残忍。坐落于刀刃之上,爱情比体重更难于承担。失去鱼尾之后,她保持了鱼尾的特性:行走艰难,也许这是小人鱼以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海国的怀念和忠诚。放弃高贵身份,她卑贱地,作为奴仆,睡在门外的地板上。谁能像小人鱼,在靠近爱的路途中,一件件,丢弃她的财富,最后,作为赤贫的神,独自去死?
我倾向于认为,爱情是赌赢的,不是输出来的。所谓情场得意,常常是以小博大:投入一点点魅惑对方的勾引,安全,低调,不伤及自尊,而对方以狂热回报。小人鱼一开始就押进全身的宝,她的爱情注定是一场赢不回的悲剧。
当然,少女时期的阅读中,我对王子暗怀谴责。可王子只是无辜的负情者,他的选择来自他的无知。他怎么能够设想,小人鱼的代价,她无休无止的折磨。假设他知道,故事会怎样被改写?难道恩情与爱情之间,真的存在某个隐蔽的折算公式、某种先期的抵押关系?王子为什么必须爱上小人鱼呢?尽管她脸蛋动人、舞姿飘摇,但只是个漂亮玩偶,无法交流。
神性之伟大或许正基于此,是因为肯于付出最美的与最珍贵的。当小人鱼出现在我们中间,连常人都比不上,她成了残疾。神竟然会是一个残疾?我们惊讶,我们怎敢相信。然而,禀赋神性的人也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看那些天才,藏身于疯子之间。正因为某种秘而不宣的极端完美,他们才残破不堪。
王子迷恋他的新娘,尽管他无知的幸福构成对神的利益侵犯,但小人鱼放弃妒意和仇恨,跳下日出前冰冷的大海。这个世间,神遵从自己订立的奇怪法则:高贵的,永远要为不及他高贵的,做出牺牲……像澈清之水,总是流向低处。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哑言的神。我想起著名的基督教神秘主义者、西班牙教士克洛瓦的表达:“上帝的事物,其本身越高贵越明亮,越不被我们所了解,对我们越黑暗。”倘若小人鱼开口,她歌唱,她说出真相,是否她征服的力量就不可抵抗?换句话说,倘若神完整地到来,人们只会爱慕她的完美,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就不再成为可能。
为了爱我们,神付出昂贵代价:即使在教堂,我们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他从不显现闪耀光芒的身体,来增加我们的信赖。神在沉默中隐忍,以使烛火旁各自祈祷的人们能够相互需要,相互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