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了幻想,到黑龙江省的呼兰县城去,想看萧红的故居,甚至想在柳树夹荫的呼兰河畔看萧红写过的被锯断的百年树桩。这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
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在深圳的温暖冬季,写了一本关于萧红的小说。如果不是人在深圳,哪怕能近一半的路途,我可能要先看看她的故居才动笔。我想,萧红如果活到今天是八十四岁。八十四岁的人,还有那么多都走动在这世界上。我幻想,还能见到她的遗物和她的后花园。有几个月,那个园子在我心里真切凄黄地存在着。我在写提纲的时候,为它画过几次平面图。
我没有向北走一步,就动笔了。我是一个轻看名胜的人。无论谁同我说,他去了哪里哪里旅游,我都不羡慕。十几年前去成都的时候,车拉了一帮的人去游杜甫草堂。有的还在怀里揣了诗,可能准备到里面去朗诵给杜甫听。我坐在大门口等他们。即使是杜甫的草堂,又有什么可看呢?我什么也不想看。草房和林木都见过了,立在哪儿都一样。但是我在一九九四年底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走近了我的东北同乡萧红,我的确想到她的故居去。我存了幻想。
很远,就看到了临街的两扇大红门。它被漆得大红,甚至可以说成是猩红。我在心里问:这是她的家吗?这两扇红门已经严重地打击了我——它太鲜亮,太显眼了。用手轻轻摸那门,摸那木头,感到是粘厚凝滑的一层。我没有能忍住,脱口说出:这是新漆的。陪同的人以为是好听的话,笑而且频频点头。
大红门在里面闩死了,只开一个小侧门。听说来参观的人并不多。迈过小侧门的门坎,我最想看到荒草萋萋和黄泥墙头。在我心里是有一张图的,但是我最先看见了收发室和售票老人。他穿件类似警服的衣裳,坐着,不抬头,开始扯票。陪同的人拉扯着说能报销,抢着付款买票。收发室里有香港歌星在录音机里唱歌,几个化着浓妆的姑娘,跟着哼。
我想到一句怪话:门坎是很难进的。
这是她的园子吗?园子里没有一根荒草。所有的地方,都被人工精心修过,它宽敞平坦,铺满了整洁的地砖。有一块空的地方像个舞台。陪同的人带着一点歉意说:“周末在这儿办个舞会啥的,经费不足。”果然,空中垂挂着一些照明灯。可以想象,到了晚上,只要打开电门,灯光和喇叭都有了精神,歌舞升平,华灯一片。她的童年是没有用过电的。一百年前的老宅院里的人气、土腥气、烟火气都没处可寻了。
老园子不在了,萧红还在。一块白石头的女人塑像坐着,他们说那就是萧红了。她没坐在后花园里,就面对着众人起舞弄影的空地。能把她雕凿出那么平静的表情真不容易。在她全白的脸上,我看不到一点波动。她平静地坐着,身子前倾,摆出浮想的姿势,比石头还规矩。我看那姿势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而且平静得过分了。好像她守在舞池边,为交错纷纭的舞步而注目沉思。
我从来不欣赏石头的人像。哪怕用石头模拟爆裂、撕扯、粉碎、厮杀,任何一种活的感受,到了凿石头这一步,都是绝不会动人的。石头怎么可能扮演好一个人呢?连萧红自己都说:“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她自己都不明白,石头会明白?
人运用石头纪念人,是因为石头不腐烂。把一件不腐烂但是没有心情的东西摆放在那儿,好像人就永恒地留在世上。而我说,腐烂是生命的特征。石头是化妆不成人的。
我进了门,幻想就全散了。我这一生没上过任何一座名山之顶。我的坚定是对的。
向院子里面走,是正房。院子是重建的,院墙和烟囱都崭新。那烟囱的烟管儿里从来没走过柴禾的白烟儿。假如哪个工作人员想用火燎一燎它,可能要被制止:这是名人的故居,不是你家里的土炕。他们体会着管理好它,就是让它一尘不染。我插过队,我知道,农家的老屋原本该是什么样子。她凄凉多事的童年,只能发生在傍晚,艾蒿味弥漫的老屋檐下。这,不是她的家。东屋和西屋都有几件棉被、旧炕桌和被萧红在书里称作躺柜的家具。陪同的人又是歉意地说:“老的那些东西,上啥地场去找?这些都是一样一样用很高的价钱跟县里的各人家凑来的。张三家的被、李四家的桌。”这时候,一个外人接过来说:“就是那么回事呗。”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买两件早年头的东西呗。”他半走半停地跟在我们后面补了一句:“就是那么回事儿,我们这疙瘩出啥呢?就是出了这么一个人,名声在外了,识文断字,能写书,这就这么回事儿。”我问他也是来参观的吗?他说,就住在近边儿,来串串。
迎着阳光,出了后门,我穿过人气尽散的房子去找她的后花园。心里还想着那人的话。他到这儿来串什么呢。
我在心里对萧红说:这不是你的园子。它太整洁明亮了。她一直都不说话。天下万物,水转云流,事理人心都把握不清,还有什么能确凿铁定,千百年不变?河山能定吗?
我知道她为什么总也不讲话。以她短短三十年的磨难和阅历,她找不到话在今天说。我对她说,我跟人去过桂林。那儿她没去过。她如果不是死在香港,可能很快就会撤到桂林去。桂林的洞,都说很有名。当年人们躲日本人飞机的溶洞,现在都给各种射灯照得紫光绿影,十分吓人。洞,本来是一些好洞,没什么毛病,是人把它弄成了个妖怪洞。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我好像是去找一块百年前的老玉米田。结果被人带进了一家扎纸花的鲜艳门店。
站在后花园里我想,这花下面的土还是她的。花,还是真实的,是她写过的卷帘子花:百合。八月正是百合盛开的时候。这种花朵暂时还不能被人改变。它又翻卷,又有黑斑,又有奇怪的挑出来的花蕊,是花之中最斑驳复杂的一种。我对萧红说:你别太失望了。他们不能让它荒着。荒着就不能叫故居。他们要工作,工作就是让旧的园子变得干净、整洁,跟没住过人的园子那样。人们是不喜欢伤心的。
萧红问我:他们说我是不好的吧。
我说:不是你,是伤心本身不好。
我坐在花坛那儿细想,想到了青城山的雨雾。我这么多年没爬过一个名山名楼。在青城山脚下,我怕扫了同行人的兴,也爬了十分钟石阶。等同伴都超过我上去烧香了,我就转下来。
有一年在重庆,成心地气那些见了大山大川就激动的人,我故意背对着长江说,不过一条脏水,我倒是要好好看看这城市。其实城和川都没什么可看。连古人都明白,今是而昨非。什么东西能不变呢,不变的只有少数人的顽固内心。他们写下的只是当时刻、当地点的感觉。时刻马上走远了,那地点还能为某个人而存留吗?
在中国的地图上,黄河只是一条线。沿着那线的曲弯折转,在河南、陕西、山西交界的一个叫风陵渡的地方,黄河急促地转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一直向东。一九三八年,萧红就在这个地方落脚。她是夹在逃难的人流中。日本人要来了,携妻带子的百姓都向南逃亡,沿着鼓着破风帆的黄河。滔滔的黄水没有能启示逃亡的人们,立定脚跟,迎住日本人的刀枪。一条河不可能命令人们以命抵抗。黄烟黄水滔滔滚滚,人们就是背对着黄河,对着它怨愤恐怖的呼啸,争相逃向南方。黄河,它出过声吗?喝令过人吗?它存在、流动,因为它是一条大水。它不包括水以外的内涵。就在转过来的一九三九年,光未然和洗星海写出了黄河大合唱。好像它不再是河了,人们用它呐喊,用它涌动民众,鼓舞刀斧和战士。黄河的眼睛看得太多太久,昏黄无光。但是后人命令它咆哮。
名胜是人为的先验。它告诉你,到这儿就能看到什么,体会到什么。比如站在风陵渡就看见了民族的精神,登上了长城就翻动了炎黄的历史。它单向地告诉你,这是名胜,了不起,你必须升起某一种崇高的情感。
他们告诉我,这是呼兰名人萧红的故居。他们根本没想过用一草一石告诉我萧红的辛酸。没有这辛酸,她完全可能是一个安逸的妇人,或者是她理想中的画家。一个人能拿起笔,她肯定是有痛处的。
我想快一点离开这故居。他们告诉我在正房中间,有故居的沙盘。我返回正房,看见了玻璃罩下面同如玩具汽车一样大小的房子。在文字说明中写着,当年萧红家占地七千多平方米,现在修复的只是三千多平方米。原来她是在两倍于现在的自然荒芜的园子里跑,站在能和七千平方米相配的苍老榆树下面,看着树叶飘落。那孩子心上涌起幽闷,也许跑了一圈就散去了。靠别的人能为她复原么,天下什么东西能够复原呢?
陪同我的人和另一个人在故居占地问题上还争执了几句。一个说真正后花园的后墙要再往后延一条街。另一个说不止一条街,也许要再推掉两排瓦房。听他们争执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大红门,这门肯定不是她的门,原本被她吱嘎推响的门,也许要向右移百米,再向后移百米。土地油黑,本来没有痕迹,门立在哪儿,人就只能从哪儿穿过去。
故居的工作人员在喊叫:吃晌饭了。
这个园子在人都散去之后,就只剩了红门和石像,等着晚上来跳舞,来寻夜生活的青年。离开故居的时候,那大红门旁边还有人像模像样地照相。
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她家乡的人。他们为她保留着园子,追究着真正的旧址。县城公园里还有萧红的墓。虽然铁闸门锁死着,但是听说那里还埋藏着萧红的一绺头发。在哈尔滨,还有人记得她沦落无望时住过的欧罗巴旅馆。我们沿着方块石头铺着的大街找到了那儿。那客房还在,特别标价为每夜一百元。当然不是她文章中写过的带天窗的那种房子。楼已经重修了,该保留的东西都已经尽量保留。真正支撑着她活到三十一岁,又在香港沦陷的那个黎明夺去了她生命的东西,因为无形而永远无法留住。
我坐过船,从武汉到上海,走的是长江。我只知道我的脚下是水,水的两边是岸。不知道船经没经过湖北的赤壁。我不关心这个。究竟是苏轼使那悬在水上的崖壁成为名胜,还是那水白石红使苏轼的词留名至今?死物还在,被抵押在原地,静等岁月风蚀,而人已飘逝,不可追寻。
我去澳门回来,遇见许多去过澳门的人,我问他们,见了大三巴牌坊吗?都说见了,还照了相。而那牌坊建于哪一年哪一月,它作为当年的圣保罗教堂,曾遭受几次火焚,它的地下密室怎样被发掘,没一个人能答上来。他们跟我说巴黎艳舞,说赌场,眼光闪烁,后话隐约。这是今天万物飞转、流速超常的社会里的另外一种风景名胜。
现在,大红门在我们背后。我们到了纷乱的大街上。我想,她当年注定要离开家。家,从来就不值得留连。
我把我的话对无声的萧红说:我们不热爱故乡。我们也不热爱异乡。我们就是这样在世界上自我漂荡。
门,重新又关上了。门是生活中最抽象的物体。它打开,你看见它里面的故事,可能是早就变形的故事。门开了又很快关上。山有山门,庙有庙门,在今天都被保养着,漆剥落了,又刷上,翻旧迎新地变幻。有一种人总是想,怎么能掰开那漆的外壳,看见真实,但是它是抓不住的。谁也画不出思想的图形。只要是活的东西,它就注定要向远处行走。
走到呼兰县的大街上,满街奔跑着一种简易机动车,明显地都写着“大邱庄”,是用摩托车改装的。我问人们,大邱庄的车怎么开到这么远来了?他们说:是大邱庄生产的,在呼兰遍地都是。随着一辆“大邱庄”,我们被指引看见了呼兰河,弯弯曲曲的,一些小树,稀疏地散落在河边。那河可真小。当年萧红写过的能两面行船的大河,就是它吗?
1996.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