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它们全死了。
弟弟趁我不在增加了喂食,金鱼为自己的贪婪和背叛付出代价。
漂浮水面,尾巴松垂,白肚皮透出不洁的微黄色。我盯着它们,闻到水腥,看到它们被浸泡得肿胀的尸体镶嵌在自己倒映水面的脸上。
6
坐在竹制的儿童车里,爷爷推着我。这辆四轮竹车平时除了装孩子,还用来买米买菜——初冬,准备屯储的几百斤大白菜会在竹车里留下浓重的菜帮味儿。经过努力,我终于把扶手裂缝中嵌着的一粒绿豆抠了出来。我得意地咬着战利品。
爷爷偏宠,将我的乖戾也视作骄傲。天黑透了,已经到了快入睡的时候,我顽固地要求去院外的小树林玩。爷爷不顾爸爸的反对给我披上斗篷。
正午树丛投射下的阴影消失了,只剩下黑夜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几个迟归的男孩相互追逐,晃动着手电筒,绕过花椒林——我知道树枝上布满尖锐的刺,花椒成熟的时候会星星点点地爆出暗红。
月亮在最高的地方。我的周围,弥漫着花粉一样浅金色的月光,薄薄的,带着酒香。下了一场月亮雪,天地要多纯净,就有多纯净。我没有消耗一丝力气,黑暗就像船头的水在眼前分开。
路面不平,童车吱呀呀发出响声,我的座位被震动着。幼年时光在一种轻微的可以忍受的颠荡之中前行。等我抬头,才发现月亮其实瘦小,还坑坑洼洼的,像童车上那个不久就掉下来的轮子。
爷爷推着我……直到,把童车上的我连同他自己,都推下一个废弃的坑。
掉进世界的黑内脏。
这个世界给予小孩的,总是比他需要的多,爱,连同伤害。
我的额头上蒙着绷带,伤口疼痛。
无聊的我捉到一只磕头虫消遣。它是黑色的,胸口能弹动,用手捏住后半身,它的头部就不停向下磕。如果碰在硬物上,能磕出血来。
7
过家家。我们切碎花和茎,把它们盛在杨树叶充当的盘子里。
有种草本植物,掰掉明黄的花冠,会从断裂的茎中分泌出奶白乳汁……我品尝着汁液,感觉到茎上极其细微的茸毛。这些有着虚弱黄冠的小花,午后摇动,危险中美丽的头颅。
我倾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陆桐现在扮演浅浅的丈夫。我是他们家保姆。从浅浅手里接过他们的孩子:一个玻璃奶瓶,我不慎把它摔碎了。
导致我失手的,是最初的暗恋和妒恨。
我把凤仙花汁挤在又短又秃的指甲上,然后,两只手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像条狗。很快风干,花汁浸出了不整齐的边缘。
“你看,这片叶子。”拿着一片薄荷叶子在陆桐眼前转动,我想指甲的红比薄荷的暗绿更醒目。陆桐看看那片莫名其妙的叶子,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我。
清凉又辛辣的薄荷气息,微弱地散开。成长意味着慢慢熟悉这种欲望的气息。
凤仙花的颜色多日不退。斑驳而低贱的果汁红,有种被孩子天真和天然共同掩遮的脏。
三色堇非常艳丽,花瓣覆瓦状排列,色彩多变。紫,红,蓝,黄,白,橙,粉……像拉丁民族的节日,到处翻动着弗拉明哥的舞裙。
浅浅告诉我,花儿里藏着一张人脸。
仔细辨别,那些舞裙里,果真都能发现一张小丑面孔:浓眉,塌鼻,还有汹涌的大胡子。
可以凉拌,炒着吃,包饺子也香。
马齿苋开出碎黄花,可惜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快得开放的同时就开始衰败。常常是一株马齿苋的大部分花蕾还在羞怯地酝酿,就被采摘的人挖走了。
夏天的清晨,它们开在微凉的空气里。迷惘,无助,除了想吃掉它们的人没有谁注意到它们。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期待着授粉——这些瘦小的只能存活半天的新娘。
8
沙堆上,我们修筑城堡。
有的结构单靠挖掘不能完成,我们还借助纸板搭起架子;为了加固工程,小男孩用自己的尿和出湿泥。一不注意,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就被一只不慎的脚踩塌,所以用拍牢沙层的时候格外小心。
等沙堡的规模足够庞大,我们却不能了解其中的孔道。趴在洞口看,里面是黑的。
我养的两只小鸡派上了用场。它们唧唧叫着在一旁刨沙,鹅黄体色还没有完全褪清。我把一只小鸡放进去,它惊惧地一遍遍试图退回身子。后来,它绝望了,因为我们长时间堵住入口,它一遍遍地啄也毫无用处,除了瞎了一样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核心走去,它没有别的出路。我们把耳朵贴着各个洞口,听到它从沙子底下传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的声声尖叫。我们有时候判断不出它的方向,亲手建造的地下迷宫比记忆中的还要复杂。当某个出口浮升它哆哆嗦嗦、勺形的小脑壳,我们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