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神秘的地下贮藏室,布置着深蓝的光线。
I 鳞片
1.1鱼没有表情,没有声带,让人难以判断它所具有的感情。我小时候不喜欢鱼,觉得它平庸无趣;有时我又认为鱼太过傲慢,因为你对它的赞美和宠爱得不到任何反馈。
农贸市场杀鸡的人手脚麻利,可是垂死的鸡挣扎不已,扑腾翅膀扇动起尘土和凌乱的鸡毛。我曾看见一只鸡挣脱了屠宰者,带着被割开一半的滴血的脖子在人群中奔跑……逃亡,只会使酷刑和死亡过程进行得更为痛苦,但每只鸡都无望地奋争着。隔得不远,鱼贩的杀戮静寂而从容,除了面对刀锋的本能恐惧鱼有一些轻微的痉挛,以及削刮鱼鳞的一点点声响以外。银闪闪的鳞撒落脚下,越来越多,像小小分币,像孩子的财产。一条又一条,鱼以自己的死为凶手积攒财富。
海里鱼群游动,好像上演一台大型芭蕾舞。它们听命于一种神秘指挥,或者一种天生的神奇的沟通能力,成千上万的鱼姿态一致:上浮,下沉,加速,忽然的停顿,甚至转弯时身体也保持着统一的角度。据说这是为了迷惑掠食者,增加逃生的机会,即使鲨鱼冲进鱼群造成短暂的混乱,它们也迅速调整自己重归集体的节奏。我从来不理解这种谋生智慧,依我的偏见,大规模行动不仅易于吸引掠食者,也降低了捕食难度。也许,在浩大、冰冷、幽深的海洋,不说话的鱼需要相互依靠:死在一起的幸福将抵消死亡本身的灾难气息。
或许鱼的眼泪掉在水里,海水的味道才是咸的。我们没有见到正在腐烂的鱼尸,一旦死亡,它们也像泪溶解在水里不留一丝痕迹。
1.2它是公主,优雅地步出寝宫。穿着紧身的、镶满闪亮珠片的晚礼服,长长地,拖着华丽的裙裾……一条美艳的鱼,独自出席水晶宫里举行的小型舞会。
它是流亡的贵族,对热带故乡的怀念使舞步里带着一些轻缓的哀愁。旋转,然后停住,收拢脚尖。优美的狐步如此灵巧,如此不落痕迹,它的肢体如此没有障碍,以至引人怀疑:它,根本就没有腿?
说得对,它展示鱼类的美学典范。童话里的人鱼不能说话就无从表达、无法交流,只有她才会做出一个文盲的愚蠢决定:竟然向往分岔的两条腿,多么粗鄙的爱好。
最低限度的氧耗,使水族箱里一条幸存的单身鱼,梦想得越来越庄严。
“那平静的屋顶……”
——瓦雷里《海滨墓园》
1.3在浪也不能推动的寂静深处,在无人知晓的幽暗里,鱼绚丽如花,并听任举世无双的美被默默消耗。真正的美,是一种内在的自觉,一种感情选择,而非出于生存和虚荣的要求。为了捍卫美的尊严,它们才孤独,像深海的鱼鳞,密林中的豹纹,内心的善。
1.4小溪,河流,湖泊,海洋……生活在柔软的液体容器里,水的边界就是鱼的边界。不同于玻璃缸里的囚徒,海洋里的鱼拥有自由——什么是自由?就是你永远不会走到边界的领地。当然,所有的自由都隐含着某种附加条件,以示局限,以示万物与神的区别——其实我怀疑上帝的自由也有条件:比如,不暴露自己的脸。
但是,任何领域都有逾规者,如果他们没有受到严厉的惩罚,就将获得额外的好处。犹如鸟群翱翔,飞鱼们展开胸鳍,展开壮丽的飞行。一位诗人说:“鸟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行。”——当然不是,除非鱼自觉自愿的飞行。风力适当的时候,飞鱼能在离开水面4—5米的空中滑翔200—300米。当处于抛物线的末端,飞鱼利用全身尚未入水的一瞬用尾部猛烈拍打海浪,这样它就会重新起飞。生物学家曾经认为,飞鱼滑翔可能是为了逃避敌人的进攻,或者是由于船只接近而受到惊吓,但后来人们发现,飞鱼常常无缘无故地起飞。问题是,它飞行的距离和目的地,凭借游泳同样能够抵达,甚至,飞鱼的群体行动会招致海鸟守株待兔式的捕猎——那么,这种不是出自生存必要的、带有危险性的技巧用意何在?我愿意保持神秘主义的猜测:僭越鸟类的特权,飞鱼乐于享受激动人心的间谍生涯。
“大海是生命的盐水,又是不待挖掘就随时可用的坟墓。”——惠特曼
1.5《鱼》是我在杂志上翻看到的。写诗的人叫韦白,他开始学物理,后来成了医学硕士。杂志的分栏限制,使我怀疑它是否破坏了原诗的折行效果。诗,像鱼身的鳞片那样优美地排布——每个词都是一个鳞片,鳞片上有记录风雨的生长轮。我不知道一首诗是不是还鲜活,当丢失了鱼鳞排列的长短次序。我干脆变本加厉,把《鱼》篡改为散文形式抄写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