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天空瓦蓝瓦蓝,梅家楼村口几棵高高大大的油桐树,葱郁碧绿的叶子婆娑一片,粗壮结实的枝干上绽放着浮云般洁白的油桐花,它们密密实实地抱在一起,脸面朝上的花瓣在阳光的罅隙中薄若蝉翼晶莹透亮。偶尔有大朵的悠悠白云飘然而过,一阵微风掠过后,一股子浓郁扑鼻的清香渗进鼻息中,很是惬意。
这个时候的我,对时间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有它的存在。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树下捡着油桐花,将它们砸向对方。
在数不清的四季轮回中,它们枯荣交替,守着村子,守着时间。春季发芽,冬季枯死。
是谁要求它们这样做的?
应该没有谁吧。
它们不避风雨,不畏烈日,直到有一天,其中一棵被人砍倒。看着树桩上那一圈又一圈的东西,我骄傲地告诉其他小屁孩:“这就是年轮,是树的年龄!”
有人问我:“它们为什么要把年龄藏在身体里呢?”
我支支吾吾:“也许是怕人偷吧……对于一棵树来说,它们什么都没有,时间是它们唯一拥有的东西,自然要藏好……”
那时,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片高地,谁也无法企及。
在背诵“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时,我并不认识时间;在上数学课认识钟表时,我并不认识时间;在太阳西沉,万物沉寂时,我并不认识时间……只有在年前,家里的土灶突然受到母亲青睐时,我对“时间”的面貌一下有着模糊的认识,如同长久封闭的幽暗大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年要来了。
这时候的年,父母总会做几种美食:猪油渣子、糯米丸子、藕丸子和糙米糖。
腊月二十六七,父母将土灶烧得旺旺的,将称回来的猪油切成块,开始炼油。炼出油的油渣,母亲任由我吃。吃法众多,可以用油渣蘸白糖吃,可我对食物一向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油渣有油渣的味道,白糖有白糖的滋味,两样混在一起,岂有此理!于是我只用手拈着油渣往嘴里塞,看也不看白糖一眼。一年苦到头的年月,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馋得很。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母亲的狡诈,她深知半大孩子吃穷天的道理,先用油渣塞满我的肚子,这样接下来的糯米丸子、藕丸子、猪肉丸子、糙米糖等美食就可以细水长流了。吃饱了油渣的我,几日不思茶饭。见母亲用面粉将藕和肉糅合在一起,炸出香喷喷的丸子,也只能伸长脖子咽咽口水,心有余而胃不从,实在是吃不下去,那锅炸丸子的猪油我看到就想吐。
第一锅丸子炸好,母亲当着我的面放心地将它们倒进大盆里,并没有将它们架得高高的,防贼似的防着我。当我的肠胃恢复战斗力时,母亲便将煮熟的糯米饭搓成圆形,下油锅炸糯米丸子给我解馋,面对我的“为啥不能吃加了肉的藕丸子、萝卜丸子”的问题时,母亲总是答非所问:“丸子要做成圆形,表示团团圆圆。给这一年画上圆满的句号,也预祝我们下一年的生活圆满……”
我不懂得“这一年”“下一年”的概念,也不懂得圆形和团团圆圆之间的联系,我用油乎乎的手抓着糯米丸子填塞嘴巴满足着肠胃,此时,我看不见过去,也看不到遥远的下一年。只隐约感觉,饱腹的满足感那般短暂,几乎都延续不到第二日。
我是否彻底解好馋,父母已经顾不得了,他们拖着提前备好的炒米、白糖、芝麻、花生、麦芽糖去糖坊排队,开始做炒米糖。父母并不知晓,他们藏好的麦芽糖,已经被我偷吃了不少。看,我额前那几缕被麦芽糖黏在一起撕扯不开的刘海儿便是证据。
当教师的父母将岁月过得很是落魄,年货极其贫乏,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可以给我买零食。年前去糖坊手工制作的炒米糖的地位毋庸置疑,它将成为大年里招待客人的必备食品,以及开春半年里我的零食都是它。
村里唯一的糖坊靠马路口,糖坊主应该很富有,他们家楼上楼下,亮堂堂的六间大房,令村里人极其羡慕。糖坊主的女儿叫欢子,沉默寡言且性格懦弱,时隔多年,我想不起来她具体有哪些不好的地方,总之她的朋友极其少,深受村里孩子的排斥。也许因为她随时随地能吃上糖,对她的嫉妒恨蒙蔽了那些孩子们的眼睛吧。
我却例外。
我很喜欢欢子,尤其喜欢她的耳朵根子软,这是她身上最显著的一大美德,我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下去。平时我就没少诓她的糙米糖吃,她对我的要求也是有求必应。到了父母排队去打糖的这天,我更是从早到晚地缠着欢子。欢子在我的指使下不时进入她父母工作的最里间,偷抓几大把糙米糖带出来,吃饱解好馋的我将欢子丢弃在一旁不搭理。相比和欢子一起做游戏玩耍,我觉得她父母的手艺更有趣。
欢子母亲烧大锅,架起蒸笼,将村里打糖的村民们泡好的糯米蒸上,倒在篾簸箕上晾着,指挥着工人将它们拿出去暴晒。工人们将晒好的干糯米饭捏碎,倒入大锅中和沙子一起翻炒,米香飘起,白色的米颜色逐渐变黄加深。欢子母亲麻利地将炒好的米和沙子一起用超大的铲子一并铲出放入盆中,再由工人们倒进筛子里,随着筛子的摆动,沙子悉数筛落,筛子里仅留下金黄色的炒米。接着欢子母亲用干净的抹布麻利地将锅擦净,文火烧锅底,开始炒花生、芝麻。望着筛子里金黄修长的炒米,洁净清爽,我趁人不注意轻拈几粒丢进口中咀嚼,脆实喷香。
炒米、花生、芝麻都炒好,欢子父亲开始拌糖,大锅里倒进生姜植物油,再将麦芽糖糖浆倒进去不停搅拌。这个火候很有讲究,不是有经验的老手根本把握不了。时间稍过,糖浆就变老,做出来的炒米糖松松垮垮,没有嚼劲,口味欠佳;时间不够,糖浆则过嫩,做出来的米糖一口咬下去,粘牙,实在让人扫兴,并且不能长久存放,时间稍久,那糖就会硬邦邦的,可以磕掉你的大门牙。欢子父亲这手拌糖的绝活儿,奠定了他家的“糖”湖地位,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慕名而来。看着欢子父亲从容地用大勺子舀一勺糖浆,提起来,倾斜往下,观察着麦芽糖能否挂住勺口,浓度刚好达到要求时,他便果断熄火,将主料炒米倒入锅中不时搅拌,之后倒入四边形木框内,人力压平。才出锅的米糖松软地黏在一起,欢子父亲将它们摊在一个大木框里,按压平整,撤去模框时,一个正方形的大米糖就均匀成型了。接下来便是欢子母亲大显身手的时刻,一把菜刀虎虎生威,将炒米糖均匀切条。糖坊里吵吵嚷嚷,排队的人们心急如焚,伸长脖子朝里面瞅。锅里,铁铲呼啦呼啦地翻动,锅灶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还有欢子母亲咔嚓咔嚓的刀切声,所有的声响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充沛。
第一锅是纯米糖。接下来第二锅第三锅才分别加入花生和芝麻,制作成花生糖和芝麻糖。家境富裕的人家,纯米糖里面也会加入少量芝麻和花生,制作成三合一的米糖,这样的糖更香脆,又不腻。很显然,我家并不是那个富裕的。即便这样,有纯米糖吃,也足以令我开心雀跃,我并不十分挑剔。
待我家的炒米糖做好,父母扛着几大蛇皮袋的糖朝家走去,我也扛着一小袋踉踉跄跄地跟在父母身后。到家时,母亲给我抓了一把糙米糖装进我的口袋,将蛇皮袋里的糖用大铁皮箱装好,架在高高的衣橱顶上,一副防贼的模样。
事实上,家贼着实难防。我像老鼠偷灯油般日日偷吃一点儿,再一点儿,不知不觉中,那几大铁皮箱日渐空荡。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挨一顿打便是,比起日日偷吃时的满足,一顿打算什么!
家里的炒米糖吃完,我往欢子家跑得越来越勤。一个人若是抱有目的性和另一个人交朋友,友情自然寡淡。和欢子在一起的细节,除了哄吃她的炒米糖,我回忆不起来任何一个别的细节。可是,世间任何一种感情,都是有无数新天地可以逐一展开,时隔多年,“欢子”二字,时间给予这个名字珍重的质地,比世间任何一种稀少珍贵的金属更难以挖掘开采。它被我的内心收藏,被我反复擦拭,贴身携带,时时回忆。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还是少年。
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事实上,时间触角诸多,予万事万物以消失。所有的时间都在重复,跟随着它越走越深,离匮乏的童年越来越远。那种感觉,如同粘合的肉身被横空劈了一刀,那些深入骨髓的熟悉事物被生生分离。我看着自己血肉撕裂,它们和我经脉缠结。我被惊动。多年后的下午,开车寻至梅家楼,糖坊不在,欢子不在,一切熟悉的景致无一留存。
路边遇见一家炒货店,买了几斤炒米糖,回家烹茶,抓一把炒米糖放置精致的糖果盘中,黄灿灿的炒米糖,塞一块进嘴,嚼得嘎嘎响。甜,腻,饱。唯独没有那种熟悉的、仿佛一辈子都留在唇齿间的酥脆和香。
这令我怅然所失。
是炒米糖变了,还是我变了?亦或者,变化的只是时光,是它在试图将过去的痕迹慢慢遮掩。如今的我,再也不是为了一把炒米糖被父母揍一顿也无所谓的年龄了,我已过而立之年,我的小半生中确实留下了许多遗憾。曾经我也锋芒毕露虎气生生,使自己陷入很多困境,在时光的推动下,我只能向前,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我跌打滚爬的锤炼属于自己的生活哲理。我也曾经如同张曼玉那般美丽,曾经懵懂娇羞。可在时间的推动下,终有一天,我被陌生男人不小心碰到身体却不再娇羞,而是横眉怒目地骂出声。我看见一双漂亮鞋子,却下不了手买下,只想着把钱省下来请儿子吃顿火锅。看见带孩子的母亲,我神色自若地和那位母亲讨论关于下奶的话题……也许,再过一些年,我看见可爱的小男孩也能够毫不羞耻地摸摸他的小鸡鸡开着标准老年人才会说出口的玩笑。
望着糖果盘里令我难以下咽的炒米糖,我终于认清,我这位曾经如同张曼玉的姑娘,就像眼前这堆失去光环的炒米糖,在时光的推动下,我快要变成一个没有性别不再柔软的中年人。现在,即便是时光倒流,我的心还是布满皱纹和老年斑。
所有的人,在时光的推动下,都在不知不觉地变化着。记得红楼梦中宝玉曾经说过,没有出嫁的女孩子如同宝珠,光彩熠熠。可是出了嫁便失去了颜色,在时光中慢慢老去,然后更是成了鱼眼睛。要知道,一个女子若是染了男人气味,那副混账模样,比男人更可恶了……
人老了仿佛就没了性别,女人也不像个女人了。曾经听单位一位女同事说自己已经年过五十,是不分男女的年龄了,任何事情都可以无所顾忌。这句话让我觉得很可怕。当我们终于老了,面目有些可憎了,于是心也可以变得坚硬起来,不这样该如何去面对生活中所有的变化和变故呢?要知道,人不是故意变老的。心若不变化,还有颗少女般的心,该如何去应对这人世间所有的孤寂和无奈呢?
衰老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看着曾经爱之如命的炒米糖,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梦想,那些来不及争取呵护的爱情,那些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时间一棒丢弃到角落的坚持,一一涌现。在时光的推动下,以后的我会忆起曾经自己是张曼玉吗?那颗布满皱纹的心,会有所触动吗?
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成年后,内心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么几样古老又传统的食物,它们未必是真正的美味。也许是每个人习惯并带有感情的食品,总是小时候吃过的罢。它们占据一个人的童年,会沾染习气和情感,纵然你成年、离开,也无法随便丢弃,它们已经具备了灵魂,你曾经对它们的喜欢,真实、纯粹。近年来,我不再吃任何主食外的食物,偶尔想起吃零嘴儿,总是开车去几公里外的王记糖坊家去购买手工制作的炒米糖。糖坊师傅们身手矫捷,技艺娴熟,亮晶晶的汗水顺着他们的额头往下滚动,我只需看一眼,便能够拾起所有关于过去的线索。这种食物承载了岁月的温情,总是在年关腊月重要时节出现,融合了我儿时的期盼。它连接着时光与故乡,无论时光将我带去哪儿,味觉的记忆始终伴随着我。糖坊师傅们熬的那锅麦芽糖渐渐有点稠了,它的表面有着细细的皱纹,麦香里能闻到甜丝丝的气息。
我仿佛看见了我父母的人生,以及我自己的人生,像这锅糖,经过许多的沟沟坎坎,磕磕绊绊,其中的滋味别人无法体会,只有经历过烈火煎熬的人才会得知其中的滋味。
似水流年,原本如此。只要心中有景,即便我半世沧桑万里归来,内心的山水依然,时间和天地都在其中停顿,凝滞。寂静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