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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橘、买田及交友

时间:2024-09-0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梁 帅  阅读:

  去东坡书院纯属偶然。南京的春节太拥挤,哪哪都是人,本来要去参访王安石旧居,也没了心情,就想回苏州。车上高速,突然又想去宜兴,就更换导航路线。在此之前和宜兴的联系是一把紫砂壶和一位刻壶制壶的朋友,那把降泥石瓢用了很多年,可惜壶盖磕破多处,像苍老的牙床。这次来,可能也是想再访一访老友再买一把壶。于是,车往丁蜀镇,到古南街,已近午饭时间,就在镇上小店打尖。店门口鸟笼里有两只八哥,见人来便说,老板娘人好,他妈的。让人感觉好笑。老板娘推荐了新上市的马兰头,也推荐了小店对面的东坡书院。想起苏东坡结束黄州的贬谪生活之后,在阳羡买田的事儿,于是,逛街可以推后,先进书院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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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兴,古称阳羡,唐代叫义兴,宋代避太宗赵光义之讳,改叫宜兴,属常州管辖。这里设郡始于秦始皇,也曾因茶圣陆羽推荐,阳羡茶成为贡茶,千年以来声名依旧。只是唐宋那会儿还不时兴紫砂壶泡茶,紫砂壶盛极一时,要到明清以后了。

  宜兴东坡书院,南眺太湖,背依蜀山,占地八亩,屋宇四进,传即苏公买田筑室处。东坡去世后,废为僧墅,只留草堂几间,也是到了明代,经过一位沈姓官僚的修缮,才有了东坡书院。

  大堂之内,有一尊高大的东坡塑像,手持毛笔,目光仿佛穿透历史,瞧向缥缈之境。塑像为紫砂材质,由紫砂名家徐秀棠设计并制作。站在塑像前面,仰视许久,见旁边无人,便动了俗常心,偷偷摸了一下那只毛笔的笔尖,可能是希望沾先生一点儿文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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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人坐在庭院树下剥橘子吃。江南的橘子,多汁爽口,得霜气而始熟,天寒后味尤甜,因此王羲之在《奉橘帖》中说:“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霜未降,橘子青且酸,送礼挑出的都是最好的,可见情谊笃重。

  东坡书院有橘园一处,园内建楚颂亭,也是纪念东坡旧事。书院中有一处碑刻长廊,刊刻了苏轼的《楚颂帖》和《迈往宜兴帖》。仔细看来,这两块碑上的文字,都和我熟悉的苏体字有很大差别,尤其是《楚颂帖》,剑拔弩张,浮躁尖刻,完全不像出自东坡之手。要知道,写作此帖之时,苏轼刚从黄州走出,黄州的生活经历,让他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平淡了,他不会那样激越,也不会悲伤,而是内心平和,因此在文字的书写上也更为圆融内敛。

  《楚颂帖》真迹在明代尚存,曾被苏州人李应祯所收藏,弘治年间曾做过首辅的宜兴人徐溥与李应祯借阅此帖,并刊石以为记。徐溥做事极为认真,刻石也“临视惟谨,不敢失真”,因此,徐溥刻本尽可能地保持了苏轼书法的原汁原味。而我们在书院内看到的那块刻石,底本应为清人仿作。

  苏东坡《楚颂帖》中写道: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王逸少云,我卒当以乐死,殆非虚言。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落成,当作一亭,名只曰楚颂。元丰七年十月二日。

  苏轼爱橘,少年时代背诵《赠刘景文》,记下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他不仅以柑橘入诗,还亲自种植,让柑橘给生活带来一些温暖的亮色。因此,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与柑橘有关的事情。被贬谪黄州时,他给秦观写信说黄州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老友李常听说苏轼在开荒种田,营造雪堂,特地送来一批柑橘树苗。苏轼在《记游定惠院》中不仅记录了繁茂的海棠,还记载了他路过朋友老何家的苗圃,要了一丛橘苗,种在雪堂西侧。后来,苏轼被贬惠州,在白鹤山下筑屋二十间,准备与儿孙同住,终老此地。在这座他一手一木参与建造的房屋门前,也种植了两株柑橘。屈原《橘颂》中说,生于南国的柑橘“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料想将橘树种在屋畔,可能更合文人口味。

  东坡在阳羡写《楚颂帖》也联想到了屈原。而他说自己“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这种善于栽种柑橘的动手能力,可能就来自于黄州雪堂的营造过程中。“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这里的洞庭显然不是今天的湖南洞庭湖,而是与阳羡毗邻的太湖。太湖古有洞庭之称,自然条件适合柑橘种植,苏轼想种橘“三百本”也不是难事。

  某年,我与苏州作家一同到太湖三山岛采风。时在仲冬,岛悬于湖上,山石间多橘树,叶半零落,只有金黄果实还挂在枝头,稀烂贱,卖不上价,岛民弃之不采。余摘一枚,食之,酸甜美味,如果老苏看到这样景象,也许会用这些柑橘酿酒。

  柑橘酿的酒,苏轼喝过一种“洞庭春色”,酿酒原料为黄柑,太湖西山岛上的特产,安定郡王赵世準利用黄柑酿出美酒,其侄赵德麟与苏轼交好,特赠与品尝。老苏洗盏而尝,色香味三绝,且能通经活血,甚至腰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感觉甚好。酒疏通了他的关节,酒活跃了他的血气,酒也点燃了他的文思,于是,作《洞庭春色赋》一篇。

  绍圣元年(1094年)闰四月二十一日,五十九岁的苏轼被贬惠州。路过襄邑,夜雨滂沱,滞留寺内,巧遇旧友吴安诗的外甥欧阳思仲。吴安诗,字传正,与苏轼一生交好。元祐八年(1093年)苏轼去定州戍边,传正赠送易水供堂墨一丸。几年之后,感念此事,老苏乃取李氏澄心堂纸,杭州程奕鼠须笔,传正所赠易水供堂墨,写下了《洞庭春色赋》和《中山松醪赋》。两篇赋文长达六百八十多字,为手卷形式,每字如白玉枇杷大小,用笔如绵裹铁,劲健而不失厚重,气脉流畅,为苏轼晚期书法的代表作品,也是苏轼传世墨迹中字数最多的一幅。

  苏东坡不善饮,但乐于小酌。他尝言,“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能饮,无在予下者。”酒量有限,但就好这口,两篇赋文都与酒有关。与“洞庭春色”相比,松节黍麦酿造的“中山松醪”口感微微有点苦,但这酒力道不小,别有风味,因此老苏叹它“幽姿之独高”。此篇虽然写饮酒,但和他的老师欧阳修一样,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欧阳醉于山水,老苏则以松树之遇寄身世之慨叹。妙质如松却不得其用,与其“死斤斧于鸿毛”或“效区区之寸明”,还不如制成美酒佳酿。酒后的苏轼似乎产生一种幻觉,飘飘欲仙,御风而行,遨游于山川,独步乎云天,连嵇康、阮籍,甚至八仙都望尘莫及。苏轼挥笔潇洒,文辞浩荡,醒来再读,自比屈原《离骚》,因有《远游》之慨叹。

  苏轼特别珍视这篇文章,吴传正曾见过苏轼所作《洞庭春色赋》,十分喜爱,想求一份墨宝收藏。苏轼自言:知道你喜欢,这次的《中山松醪赋》是你没有见过的,但不减前作,就连同《洞庭春色赋》一并抄写一份给你吧。对朋友慷慨是苏轼一贯作风,除了赠给吴传正,还给陈季常、钱济明、程正辅等人书写过《中山松醪赋》,其中有的被刊刻于石,流传后世。

  后人评价这两幅书法的时候,说有郁屈瑰丽之气,这应该是从文章内容生发出来的。已近花甲之年的东坡,无论是写字还是为人处事,都少了一些棱角,多了一分圆融。和贬谪黄州相比,去定州则是厌恶朝堂的自我放逐,苏轼已经做好了再无还朝之日的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的是,他于定州也是过客,接下来还将远游,这可能是一条彻底的不归路,对于苏轼来说,他必须坚定地走下去。许多年后,诗人海子写了一首诗,他说,“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苏轼的生命力还在,前面就必然有路等着去走,诗人的内心和精神世界必须独立,他不会在命运面前屈服,离开定州前往岭南的苏轼,仍然真力弥满地向前走去。在二赋的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一个强大的身影,他凌虚蹈步,步履悠然,宛若老仙,或许此时,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人生的大自由,也因此没有恐怖了。

  《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历来被人宝藏,卷后的题跋历经宋元明清,不乏文徵明、董其昌等人的品评,文物流传有序。到了清代进入内务府,乾隆皇帝难免要盖上他的大印,大清亡国,溥仪将其带到东北。抗战胜利后,此宝消失四十余年,1982年突然出现在吉林市的一幢简易楼房里,由一位中学历史老师所藏。书法家张瑞田曾在吉林生活,他描述了那片居民区,一排排平房,院子里堆放着木材、煤炭,晾晒衣服的线绳上麻雀站成一排,偶尔蹦跳几下,不远处是工厂的大烟囱。这幅生活图景,是上世纪80年代东北特有的,谁能想到这里会藏有国宝呢?苏轼曾说,万人如海一身藏,这可能是这件国宝最孤独的四十年。苏轼也曾有过孤独的时光,无论是黄州、惠州还是儋州,他最孤独的时候,都是那些普通人给予了他光和热,他也万分感激,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对于没有名字的人,他也会给他们取一个,比如海南岛的那个“春梦婆”,这本是一个给田间劳动者送饭的老太婆,听见苏轼唱歌,便回了一句,“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耳!”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春秋,历史老师对苏轼真迹的守护,也得益于普通人对苏轼的热爱。后来他将苏轼手卷捐赠给了国家。时光漫隐,墨色依然,所有的欢乐与痛苦、豁达与长情、激越与婉转都奇迹般地复活在纸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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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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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写这首《菩萨蛮》的时候,已近五旬,在古代,就算进入老年人的序列了。在经历了乌台诗案和贬谪黄州之后,苏轼那颗动荡的心需要寻找一种现实的安稳,没有比拥有一处自己的房子更让人安心的了。他说自己钟情阳羡的山水,要在这里养老了。阳羡原有一处山,当地人管它叫独山,苏轼做杭州通判期间曾到这里出差,见独山,觉得和自己家乡的山水相似,发出了“此山似蜀”的感叹。从此,山曰蜀山,现在的宜兴丁蜀镇,便是因丁山和蜀山而得名。

  《楚颂帖》中有“逝将归老,殆是前缘”,所谓“前缘”,还要追溯一段往事。

  苏轼在宜兴置地建房,源于他的朋友蒋之奇。蒋之奇,宜兴人,字颖叔,与苏轼同为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当时苏、蒋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仁宗皇帝设摆琼林宴,宴会上两人私聊,定下鸡黍之约,也就是老年之后,一同到阳羡居住。

  苏轼与蒋之奇除了同学之外,还有另外一层关系。蒋之奇的叔父蒋堂曾做过眉州通判、益州太守等职务,主政蜀地多年,苏轼的伯父苏涣也因乡试出众被他赏识。后来苏涣高中进士,特别感谢蒋堂的知遇之恩。苏涣是苏家第一个走上仕途的人,给苏轼做出了榜样,对苏轼影响极大。苏轼和蒋之奇相逢之后,聊起这些前辈的往事,更能增进二人的友谊和信任度,所以,蒋之奇在描绘了一番阳羡风土人情之后,想在阳羡养老的想法,便如一粒种子埋在了苏轼的心中。

  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朝廷重新启用苏东坡,要他赴任汝州团练副使,苏轼辞别了他生活四年零三个月的黄州,一路走得很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别了黄州,苏轼顺长江东去,他并没有走一条通往汝州的近路,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他先往筠州去看望弟弟苏辙,到九江游览庐山,在西林寺题壁作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的文采几近白话,是阅尽人世沧桑的老人发表了一通极有道理的人生感悟。此后,他顺江而行,经池州,到芜湖,奔向金陵,谒见王荆公。金陵是王安石归隐之地,昔日风光无限的宰相如今已经是垂垂老者,骑着毛驴来迎接苏轼,这让苏轼感慨万千。曾经的政治分歧,也因为二人都在方外而不再成为交往的芥蒂,或许看到这个大人物昔日披荆斩棘,如今也归于平常,强化了苏轼彻底归隐的念头。

  王安石劝苏轼在金陵买房,苏轼没有中意的地方。八月,苏轼离开金陵,赶往仪真(今江苏仪征),遇到蒋之奇。此时,蒋之奇是漕运长官,大权在握,苏轼想起了当年的鸡黍之约,表达了要买房养老的想法。蒋之奇随即安排人到宜兴选田。九月,苏轼到宜兴亲自丈量田地。阳羡水土丰腴,米质上乘,苏轼心中有谱,“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他估算了一年的收成可以满足全家人的生活,于是卖掉了京城里的宅第,签下了买田合同,便离开了阳羡。他还要去汝州赴任,到扬州时,已是十月,给朝廷上书,乞常州居住,但未被准许。

  这一年岁末,苏轼是在泗州(今江苏盱眙)过的春节,在和尚开的澡堂里洗了一个大澡。写了一篇洗澡词: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这是一首《如梦令》,澡堂子里,热气熏蒸,缭绕着,似梦似醒,也合人生如梦。世事纷扰,还得自己干净。

  一路北上,他真是太疲倦了,这一洗,不仅洗去身体上的尘垢,也洗掉了心灵上的疲惫,也许,他有了自己的田产,心理也更为稳健,洗起来,那叫一个放松畅快。此时的苏轼,根本不想理会朝堂那些事儿了,他最大的期盼,就是朝廷能准许他到一个清净之地安度晚年吧。于是苏轼写下第二封《乞常州居住表》,希望朝廷能够恩准他的请求。其中有言:“今虽已至泗州,而赀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

  元丰八年(1085年)二月,苏轼到了南都(河南商丘)看望老师张方平。张方平三朝元老,对苏轼有知遇之恩,是苏轼特别敬重的长者。退休后的张方平还曾为苏轼乌台诗案上书鸣不平,让苏轼感恩一生。这一次见面,苏轼在张家逗留一个多月,恰好遇到张方平的私人医生王彦若,彦若擅用金针拨翳之法医治眼疾。苏轼说他“运针如运斤,去翳如拆屋”,经过王医生的治疗,困扰苏轼多年的角膜炎白内障被治愈了。因此,有人推断苏轼的书法中经常出现墨色堆积、粘连、笔画交代不清楚的地方,都是因为他眼力不好造成的意外效果。

  也是在此期间,苏轼给朝廷的《再上乞常州居住表》得到批准:“仍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常州居住。”

  三月,神宗皇帝驾崩,三十五岁。哲宗嗣立。

  烟花三月,苏轼回到常州,迎接他的是江南的好山好水,夙愿得偿,如沐春风。这似乎是他人生后半场中最放松,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了。只是,他在阳羡所居时光短暂,再次归来,已经到了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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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轼在阳羡买了田产,为感谢蒋之奇,写了一首《次韵蒋颖叔》的诗。

  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

  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

  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

  岂敢便为鸡黍约,玉堂金殿要论思。

  蒋之奇与苏轼同为欧阳修门生,这首诗也是二人友情的见证,但实际上,二人的政治倾向和处世方式都大有不同。诗的末句,有“岂敢”二字,是苏轼的自谦之词,此时苏轼已经不敢奢望与蒋之奇一起做邻居了,因为蒋之奇的官运比苏轼要好。

  蒋之奇,有奇才,善于治办漕运,长于理财,曾对外抵御西夏,对内平定叛乱,属于有才干的官员。宋徽宗初年以翰林学士同知枢密院事,但历史对这个人评价不高,《宋史·蒋之奇传》说他是个小人,而且是“小人之魁杰者也”。

  主要原因是他干了一件特别不光彩的事情,蒋之奇虽为进士出身,但宋代考上进士只是仕途的第一步,要想做官,还要进行制科考试,主要是写论文。蒋之奇没有通过这一关,他便另寻门路。仁宗死后无嗣,英宗赵曙继位,英宗是濮安懿王之子,登上皇位之后,就想把自己老爹的名分摆正,追封濮王为皇。朝廷上分化成两派,支持皇帝的是宰相韩琦和任参知政事的欧阳修,反对派是司马光、范纯仁、吕大防等人。蒋之奇私下里求见欧阳修,表示赞同欧阳修意见。这次“礼仪”之争,欧阳修占了上风,反对派的一些官员被贬谪地方,蒋之奇也因欧阳修举荐,当上了监察御史,但蒋之奇逢迎欧阳修的行径也被众人视为奸邪。

  蒋之奇想翻盘。治平四年(1067年),欧阳修的堂小舅子薛宗孺散布欧阳修“帷薄不修”的谣言。御史们也捕风捉影,准备弹劾欧阳修的生活作风问题。蒋之奇感觉有机可乘,上奏指摘欧阳修。欧阳修多次上札子为自己辩白,英宗当堂责问蒋之奇,他因捕风捉影拿不出确凿证据被斥责贬官。从此,欧阳修也心灰意冷,外知亳州,直至死亡,都没有原谅这个他一手栽培的白眼狼。

  我在宜兴博物馆看到蒋之奇的书法还是比较惊讶的,即使那是一件复制品。《北客帖》属于宋人手札,有士大夫的精致与文气,书法严谨,文字清秀,在北宋士大夫书法中也属于名品。你读这份手札,感觉它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它有聊家常的平常与放松。我们还不知道这封信的收件人是谁,有人说是司马光,有人说是蔡京,各自都有道理,但我觉得支持蔡京的考据更合理一些。

  《北客帖》全文如下:

  之奇顿首启:改朔,伏惟台候万福。北客少留,方此甚热,又房室隘窄,良不易处。亦闻小苦痔疾,更乞调饮食将息为佳。久阔不展,深以想念也。谨驰启上问,不宣。之奇顿首再拜,修史承旨侍读台坐。

  蒋之奇说,与阁下一个月都没有见到了,你还好吗?北方来的使者这次驻留的时间可够长的了,天气很热,接待处的房子又小,不太适合长期住下去啊,我听说你的痔疮病犯了,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啦,久未见面,甚是想念啊……

  蒋之奇和蔡京相处比较好,因为那一年,蔡京负责接待辽国使者,这是一个特别操心的工作,加上天气炎热,着急上火,忙得痔疾发作,苦不堪言。痛苦起来,整夜呻吟,也就是他贬谪到了惠州之后,他翻阅医书给自己开出了药方,他认为痔疮是体内的一种虫子,必须让自己减少饮食,戒酒戒肉,断掉虫子的补给,然后用“黑芝麻去皮,九蒸晒,茯苓去皮,入少白蜜为面。”,苏轼吃了芝麻茯苓面糊糊,病情有所好转。

  苏轼和蒋之奇一直保持书信联系,似乎没有讲过这个验方,否则,蒋之奇很可能告诉蔡京,也可以按照苏东坡的方法治疗。

  当然这也属于无聊的猜测,回头再说苏轼与蒋之奇,按理说,苏轼也知道蒋之奇的人品,尤其是诬陷恩师的卑劣行径,那么苏轼为何还能与蒋之奇保持友谊呢?

  我翻了几部重要的苏轼传记,都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

  或许苏轼真的达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鲁迅临终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我不知道苏轼看到这句话会作何理解。他几乎和鲁迅完全是两条路线,在苏轼的人生后半段,他几乎和他的那些“敌人”都达成了和解。比如王安石、章惇,比如程之才,他们或是政敌或是家族怨恨,但随着时间和经历的变化,那些势不两立的墙被推倒了,一个更为坦诚和宽容的苏轼出现了。

  那个冬日的午后再次浮现眼前,暖阳照耀下,东坡书院中人来人往。我们吃过柑橘,往外走,和东坡的紫砂塑像作别,出了门,看见一座提梁大茶壶,我惊讶于进来的时候怎么就忽视了这把巨大的提梁壶呢?

  提梁塑成枯枝形状,老辣遒劲,犹如书法线条。相传这种造型独特的紫砂壶,源于爱喝茶的苏东坡。他受到提着灯笼照亮的启发,用产自宜兴的陶土制作此壶煮茶。北宋时代,人们不泡茶,而是煮茶,客至汲泉烹茶,便是苏东坡赏心乐事之一。

  一杯茶,一壶酒,宽以待人,善待自己。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或许,改变一个人的永远都不是强权,而是更为持久的柔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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