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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树上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牛海堂  阅读:

  芦花是一只鸡,武陵山区普遍饲养的土鸡。一群从外地引进的鸡种与芦花结为伙伴,其中乌鸡100 只,九斤黄101 只。每天傍晚,芦花钻进鸡笼,都要把成员数目数一遍,习惯成自然,不数睡不安稳。很难想象这些鸡究竟需要多大一个鸡笼安身。其实,芦花的主人(文哥和伍嫂)不是养鸡专业户,家里鸡笼跟别的农户一样,小巧玲珑,误解是由于鸡与人计数方式不同产生的。芦花大脑皮层只能容纳两个阿拉伯数字,0 和1,逢2 它就往前进1。芦花这种看似笨拙的方法却很实用,德国人莱布尼茨称之为二进制。就是说,转换成常用的十进制,鸡笼里一共只栖息10 只鸡。芦花把自己数漏了。芦花不及人聪明,这是肯定的。

  九斤黄威风凛凛,重量可达九斤。乌鸡皮和骨头皆呈乌黑色,气血双补,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在鸡的大家庭中,芦花身份最卑微,这从伍嫂对它的态度可见一斑。

  每天早晨打开鸡笼,伍嫂撒几把玉米,鸡们争先恐后抢食。芦花身形灵活,从九斤黄双腿间探出头啄食。咚嚓,把美食吞进嘴巴,比数数还快。每当这时,伍嫂立马抓起墙边响竹竿,只一抬臂,竹竿前端散开的篾片像长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刺进芦花皮肤。芦花缩脖退到一旁,一边呻吟,一边眼巴巴看着同伴,看它们吃饱喝足,尔后散开。

  从一开始,芦花就对伍嫂没好印象,她胖得比球还圆,文哥身上的肉全长到她肚皮上去了。伍嫂叉着腰,站在它面前,芦花费劲抬头仰望。女主人鼻孔是两个山洞,里面鼻毛粗硬茂盛,随着呼吸张牙舞爪,令它胆战心惊。有时,芦花悄悄跟在伍嫂身后,对着她那两根石柱子似的肥腿,跺一下脚掌,模仿人张嘴吐一泡口水,发泄心中的怨气和不满。很遗憾,芦花只能吐出含糊不清的咳嗽声,穿开裆裤的小孩都会吐口水,对芦花来说却是难事。

  比较而言,文哥让芦花感到亲切。如果逢上阴雨天不出工,文哥会背着伍嫂,给芦花单独加餐,撒一把谷子或者小麦什么的。文哥是个石匠,在采石厂打工,加工石头做碑石。有一天,文哥起床迟了,一边啃冷馒头,一边跨出家门赶班。为了捡食掉落的馒头屑,芦花跟在后面享口福。它只顾走,不觉跟到了工地上。工地真热闹。那些锤子高高扬起,猛地向凿子扑去,钢与钢相撞。在叮叮当当的声响里,石块崩裂,电闪雷鸣一般。芦花吓得扭头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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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出一身汗。道路两端都系着箭头,该何去何从?必须找到一个参照物,那就是东方,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东方卧一座形态像帽子的山峰,主人家应该挂在帽檐附近。有了目标。步伐自然稳健些许,拐过四五道弯,芦花听见鸡鸣声,那是两只九斤黄打架的争吵。

  回到家,芦花尾巴一翘一翘的,挺胸收腹迈方步,挺神气。它站在主人屋前,目光越过屋顶,观望那棵直插云霄的柿树,倍感亲切。两只九斤黄尚未分出胜负,斗得正酣,鸡冠像两面红旗,猎猎飘摇。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九斤黄总喜欢拳脚相加,用武力解决问题,很难达成共识。为啥不能坐下来,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九斤黄是小人,芦花只喜欢跟性格温和的乌鸡玩耍,捉虫子捉迷藏,或者刨苕。

  鸡们刨苕的本领可以申请专利。芦花觉得人使用的锄头,可能就是从它们脚爪演变来的,人发明许多东西,使他们的手臂无限延长,从而满足膨胀的欲望。

  一条盘山公路弯弯曲曲拐过来,经过主人家,它像蛇摆正身子,尔后继续往神秘的远方爬去。

  公路下边是柑橘园,斜坡,被塄坎分成梯田状。柑橘树之间的空隙栽一些红苕,鸡们老爱到那里刨红苕吃,一个大红苕够芦花吃一天。底层柑橘园与森林接界,风声雨声一过,松涛阵阵,如同千军万马操练厮杀,就连胆大的九斤黄也不敢光顾那里。田是松软的沙田。芦花选定地点站稳,一只脚爪锄进泥土,猛地一扒,铲起一把泥土,紧接着芦花另一只脚爪锄进泥土,又一把泥土飞向身后。周而复始,仿佛城里人踩跑步机。芦花身体一寸一寸往地下陷,背后泥土一寸一寸往上涨,陷与涨之间,红苕露出真面目。红苕生命力顽强,丈雨丈晴,被鸡爪刨断的苕藤又会生根发芽。一些田鼠也加入刨红苕的队伍,它们刨一个,啃几口便舍弃,去刨第二个,芦花有时不劳而获,吃现成的。

  一个晴朗的日子,鸡们在苕地里厮混一下午,晚上回鸡笼,芦花发现乌鸡少了一只,也没太在意,也许伍嫂把它卖给坐月子的妇女了。第二天,鸡们仍然去苕地玩耍,正是柑橘红透熟透的季节,空气中香气弥漫。即便什么也不做,无忧无虑趴在树下,闻闻气味也蛮好的。芦花和三只乌鸡分享一个葫芦状的红苕,先你一爪,我一爪,抹掉裹住红苕的泥沙,再伸缩弹篝似的脖子啄食。它们爱干净,至少比九斤黄讲究一些,不吃沾泥的食物。红苕皮薄,薄得让鸡们觉察不到皮的存在,下喙一啄,红苕立马出现一个白斑,浆汁洇染,就像用彩笔画上去的。有时它们肚子不饿,也忍不住啄一啄红苕,体验一下画图的感觉,乐此不疲。

  不远处,五只九斤黄正在炫耀强健的大腿肌肉,表演跳高。经过一段助跑,它们采用三级跳,摘取枝头上的柑橘。

  芦花和乌鸡虽然体态纤弱,但它们也有自己的体育项目,比赛转圈。先选定四棵相邻的柑橘树,芦花和乌鸡围绕各自的树木,一圈接一圈转。刚开始,鸡们都转得有条不紊,转得从容不迫,像风度翩翩的圆规,劈开双腿画圆圈。转了几十圈,也许是几百圈(鸡们一心无二用,边转边计数),乌鸡首先乱了方寸,旋转半径时大时小,如同酩酊醉汉,步伐踉跄。大水冲了龙王庙,相邻两只乌鸡相撞的现象时有发生。三只乌鸡东倒西歪趴在地上,抬头见天,天上云彩也在转圈。

  芦花获得胜利,如果体力允许,它可以永远转下去。乌鸡对芦花刮目相看。依大脑抗晕眩能力,芦花适合当飞行员,把翅膀交给广阔的天空。可对鸡来说,翅膀只是摆设,从小鸡妈妈就没教过芦花飞翔。天色已晚。太阳近在咫尺,像个轮子在山坡打滑,霞光染红半边天空,鸡们安静肃立,欣赏西天美景。芦花发现夕阳下边有一双眼睛诡秘眨动,靠近柑橘园边界的乱石丛伏着什么动物。其他鸡也望见了,样子像田鼠,没谁警惕。

  忽然,那家伙舒展四肢,一个箭步跃入柑橘园,竟是鸡的天敌狐狸。九斤黄反应敏捷,惊叫几声撒腿便跑,威风劲到哪里去了?如果五只九斤黄联合起来,誓死抵抗,赶走狐狸不成问题。可是它们一人一条心,不知道扭成一股绳,团结起来。一阵风接一阵风刮过,五只九斤黄从芦花身旁掠过,芦花尾臀遭受猛烈冲撞,栽个狗吃屎,忍痛爬起逃命,连满嘴泥土也来不及吐。芦花只顾往前蹿,猛一扬头,发现自己竟然投怀送抱,反了方向给狐狸拜年。

  狐狸身上臊臭扑鼻而来,转身已来不及,芦花就势缩腿,滚下塄坎。狐狸扑个空,跳下塄坎乘胜追击。芦花故伎重演,把脑袋扎在肚皮下面,继续往下滚。那狐狸飞檐走壁,再高的塄坎全不费劲。滚到最后一道塄坎,芦花绝望了。下面就是树林,另外两只狐狸蹲在一棵松树下,对它龇牙咧嘴,舌头挂到嘴巴外面。看来它们是一家三口。上帝闭上了眼睛,狐狸一口咬住芦花尾羽。芦花望一眼熊熊燃烧的夕阳,从心底升腾一股勇气,用尽吃奶力气,扭头朝狐狸额头狠狠一啄。

  顷刻间,狐狸额头拱出杏仁大小的乌包。芦花拼命挣扎,伸翅膀蹬脚爪。狐狸额头疼痛难忍,牙齿稍一懈劲,猎物脱逃。芦花竟然飞起来了。它感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扯它往下拽,只能尽力振荡翅膀,把自己往上面提。芦花在空中飞得东倒西歪,重心后移,险些肚皮朝天,这情形跟河里翻船差不多。初次试航狼狈不堪,不过,芦花没时间考虑飞翔姿态是否完美,现在最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什么过程。它必须飞到树上落脚,松树下面,那两只狐狸已经磨刀霍霍,恭候它。

  飞行十五米,体能达到极限,就像短跑运动员冲刺,芦花挺胸收腹,凭借冲劲终于降落在一棵松树上。树枝摇摇晃晃,几枚松果坠落,正好砸中两只狐狸,它们夹住尾巴,抱头避开。松果呼啸着动静很大,落在身上并不疼,但有挑衅的意味。三只狐狸在松树下集合,仰望头顶的芦花,可是它们不会爬树,干瞪眼。到手的美味飞上天,它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抓鸡,它们向来百发百中,从没失过手。村里各户的鸡它们尝个遍,味道最鲜美的,要数昨天抓到的那只乌鸡,连骨头都香。

  三只狐狸围成一圈,前爪搭上树干,张嘴想把松树咬断,可它们除了啃掉树皮外,又能把粗壮的松树怎么办呢?松树皮粗糙,三只狐狸嘴唇被划破,个个涂上了口红,自然气得暴跳如雷。它们大喊大叫,惊动文哥的猎狗,猎狗冲下山坡,对敌人发动猛烈攻击。三只狐狸慌忙撤退,钻进洞穴藏身。这只猎狗敢和凶猛的野猪叫板,狐狸招惹不起。芦花飞落地面,连跑带蹦,紧跟猎狗爬坡回家。

  芦花亲眼望见松树下面散落一地鸡毛,乌鸡的毛。那几天,芦花眼前总是浮现狐狸两排刀子般锋利的牙齿,心跳加速,脸庞红彤彤的,周身发烫。担惊受怕带来的生理变化引起一只雄性九斤黄注意,它觉得芦花从没现在这么漂亮过,似笑非笑的表情,娇羞怯懦的步履,怎么看怎么喜欢。九斤黄春心萌动,耷拉的鸡冠精神抖擞挺立起来,它克制内心激动,先梳理自己蓬乱的羽毛,然后满脸堆笑,一厢情愿去和芦花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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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芦花以为九斤黄在跟它开玩笑,九斤黄脖子轻轻摩擦它肩膀,揉搓它两胁,直到九斤黄抬起大腿,准备骑上它脊背,芦花才发现情况不妙,忙小跑几步飞到猪栏屋顶。九斤黄扑腾翅膀,没能耐追上去,却让围栏木桩绊倒了,一头栽进猪食盆,全身湿透。芦花望着成为落汤鸡的九斤黄诅咒道,坏蛋,王八羔子,要么你干脆掉进茅坑被臭粪肥蛆淹死,或者吃玉米粒被噎死,最好滚下悬崖,活活摔死。满嘴脏话雨水般往外泼,难怪那么多人喜欢骂大街,原来,骂别人越毒,自己心里越舒坦。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九斤黄没神气多久就完蛋,死掉了。不过,死亡方式与芦花事先的安排有点出入。

  大清早打开鸡笼,那只九斤黄被伍嫂逮住,拎在手里。是不是有人来买鸡?好像不是。芦花依稀记得,伍嫂如果去市场卖鸡,总把鸡喂得饱饱的,还撬开鸡喙灌水,灌得鸡口吐白沫眼翻白。该不是送人情的吧!芦花暗自猜测。

  伍嫂蹲下身子,面前搁只土碗,她用左手大拇指把九斤黄鸡头倒扣在鸡背上,拔去脖子处的羽毛。芦花看见九斤黄紫色血管鼓凸,仿佛要拱破皮肤。突然,一把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伍嫂手起刀落,刀刃吻过鸡脖,一股殷红的鸡血喷进土碗,血流干,伍嫂把鸡扔地上。气管血管都断了,活不成。九斤黄倒下去又拼命站起来,刚立住又倒下了,弄得尘土飞扬。它死得挺惨烈,嘴巴张着,好像有临终遗言交代,或者想和人一样,喊一句口号。

  家里来了贵客,伍嫂杀鸡款待。客人有七八个,领头的是个胖子,胖子领口系根布带子,垂至肚皮。芦花还是第一次见识把裤腰带系到脖子上。胖子帮忙烧开水、褪鸡毛,伍嫂笑吟吟接过赤身裸体的九斤黄,操刀开膛破肚,芦花不忍再看下去,扭头避开。九斤黄似乎是芦花咒死的,芦花感到不安,其实那只九斤黄罪不致死,最多只能算性骚扰。作为一只鸡,也许最终逃不掉刀口追捕,但目前芦花是安全的,只要它卖力生蛋,至于未来,芦花脑子想不到那么远,索性不想。为了多生蛋,生好蛋,芦花勤找虫子和青草吃。小石子也是少不了的,它没牙齿咀嚼,石子可帮助胃消化食物。鸡笼上方用稻草垫个窝,鸡们生蛋的地方。窝里始终存个鸡蛋,俗称“引窝蛋”。鸡一次只能生一个蛋,但感觉每回都生了两个蛋,放大鸡的成就感,有利于激素分泌。

  产蛋旺季,芦花隔一天生个蛋,生蛋自然是痛苦的,鸡蛋那么大,产道那么窄,跟妇女生孩子差不多,甚至还难。

  如果伍嫂在家,芦花生个蛋就咯咯咯叫一阵,以此引起她的注意,讨好。这情形就像文哥和他的工友,内心憎恨老板克扣他们工资,见了面,还得老板长老板短,亲热地叫。有时不生蛋,芦花也到鸡窝坐会儿,当然,这时窝里已经躺着几个乌鸡刚下的蛋。焐热别人的鸡蛋,芦花跳下鸡窝,清理嗓子,准备唱几句,但它头脑马上又清醒过来,赶紧闭紧嘴巴。伍嫂精着呢,心中有数的,芦花骗不了她。

  每天,伍嫂用食指戳进芦花屁股眼,试探它肚子里是否揣着鸡蛋。芦花清晰感知伍嫂指纹摩擦它肛肠的痛楚,比生蛋还难受,久而久之,患上了痔疮。芦花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不生蛋,伍嫂早把它杀了,用那把沾满同类鲜血的菜刀。想起锋利的刀刃,芦花觉得喉咙冰冷,全身起鸡皮疙瘩。

  不到一个月,有三只九斤黄葬身刀口。

  当胖子一帮人出现在伍嫂门口,便是那把菜刀大开杀戒的时候。人杀鸡天经地义,鸡们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反抗,齐心协力啄人呢?啄不死,啄伤也行。

  芦花熟悉那个胖子。

  自从遭遇狐狸袭击,鸡们不敢再去柑橘园刨苕吃,芦花和同伴到公路对面宽阔的平地活动。胖子带一帮工人,维修伍嫂门前一段公路。工人累得汗流浃背,胖子叼根烟,只需动动嘴皮子。原先公路车流量小,只能过农用车。最近村里开发煤矿,公路扩宽,新铺的柏油马路富有弹性,鸡们脚爪踩在上面,像跳蹦蹦床。

  平地栽种许多香椿树,椿树林前面耸立一棵高大的柿树,后面则是几户农家的耕地。鸡们走到田边便停下脚步,不糟蹋庄稼并非它们觉悟高,而是由于田边有几个稻草人站岗放哨,稻草人肩上披红斗篷,手中握木棍,模样怪凶狠的。在平地游荡非常安全,这儿属于猎狗的巡逻范围。猎狗围绕平地边界转圈,隔一段距离,撒一泡尿,它撒尿时跷起一条后腿,以便尿液喷射得更高一些。谁敢越过气味的雷池,后果可想而知。

  平地没种苕,但也不必担忧肚皮问题,眼下柿子成熟,风一吹,地上落一层柿果。鸡们吃饱柿子,黄色的喙染成红色。柿子甜腻,得抓些虫子吃。椿树林堆一座小山似的草皮,泼上家粪,发酵积肥,鸡们刨开草皮,寻蚯蚓和屎壳郎吃。有太阳的日子,它们钻进粪堆把自己埋起来,让同伴找。乌鸡玩疯了,干脆把蛋生在粪堆里,省事。芦花谨慎,宁愿多跑几步路,回鸡窝生蛋。

  有天芦花生完蛋,走到门口拉开声带邀功,伍嫂正扫地,得告诉主人它在踏踏实实规规矩矩生蛋。突然,芦花止住腔,它看见胖子走过来。这次他单独一人,没带随从,手中提两袋沉甸甸的礼物。胖子没说话,轻轻咳一声,伍嫂放下扫帚,迎出门,一手接住礼物,另一只手拉住胖子的胳膊走进屋。伍嫂倒水泡茶胖子喝,胖子把肥嘴凑到伍嫂耳边说悄悄话,伍嫂笑眯眯的,伸出食指轻轻推胖子脑袋。伍嫂对文哥没这好态度,老是指着文哥鼻子数落他的不是。真奇怪,同样一根食指,碰到胖子身上就变软了,没一点脾气了。芦花尚在疑惑发愣,伍嫂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口,举起响竹竿,芦花赶忙逃离现场。两个人说话比蚊子声音还小,芦花根本听不清,为啥要撵它走呢?它可是严格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没犯错误呀。

  路已修好,胖子指挥工人清理排水沟,在公路边塔建一间简易房,架管道引水。伍嫂不用种田,专职给过往车辆加水。每次横穿公路,芦花和同伴都要瞅一眼加水站。伍嫂闭目养神,等生意,上身深深陷进躺椅,鸡们只能望见她悬在门洞外一双肥腿。煤窑已经出煤,满载煤炭的大卡车一辆挨一辆经过,排气管吐出的废气比车厢里的煤还黑。发动机轰鸣,脚下大地跟着抖动。轿车轻飘,无声无息,转眼间从眼前掠过。轿车只有四个轱辘,大卡车肚皮下面全是轱辘,芦花始终弄不明白,为啥轿车反而跑得比卡车还快,两条腿的鸡就跑不过四条腿的狐狸。

  伍嫂门口画一条斑马线,鸡们觉得那像是陷阱机关,特意绕道,从旁边去平地。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有的,公路上偶尔有美食出现。那次芦花首先发现一个卡车司机扔出半袋吃剩的快餐面,芦花跑到公路中间,叼起一块快餐面,躲到柿树下品尝,它喜欢佐料袋里的麻辣味。其他鸡去抢剩下的快餐面。两只九斤黄腿长,首先跑到公路中间,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辆越野吉普紧急刹车,两只九斤黄被碾成肉饼,脑浆四射,溅到芦花脸上,它低头把脏东西蹭到自己腿上,再找草叶蹭腿。伍嫂拦住越野吉普,司机打开车门,掏出皮包,抽几张红纸递给她,伍嫂转怒为喜,马上放行。把纸染红就不是纸了,成了钱。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服这张红纸管。九只黄的血比太阳还红,是不是也让伍嫂拿去染钱了?

  芦花两腿发软,跪倒在地,呕吐不止。晚上进了鸡笼,芦花缩成一团,做了一夜的噩梦,失眠加上好几天不吃食,芦花身体日益消瘦。公路危机四伏,现在路中间搁袋白花花的大米,鸡们也不敢上前啄一口了。前车之鉴,芦花和三只乌鸡有了教训,过马路,它们像小学生站成一排,就差没举路队牌,没挥小旗子了。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一辆车经过,它们才横过马路。本着宁等一分,不抢一秒的交通规则。

  应该说,鸡们已经把道路安全措施落到实处,但厄运还是不放过它们。一辆卡车由于超载,驶过鸡们身边,内胎突然爆裂,双爆胎。就像扔颗手榴弹,巨大的气流把鸡们炸得满天飞。三只乌鸡被炸成脑震荡,芦花没受伤,落地时屁股先着地,膝盖破层皮而已。三只乌鸡连路都走不周正,歪歪斜斜,像踩高跷,时不时将自己绊倒。伍嫂看了心烦,贱价卖给骑三轮车的鸡贩。芦花不出声躲在鸡笼里,没被发现,不然也被鸡贩抓走了。

  外面哪儿都不安稳,还是待在鸡笼保险。鸡笼称得上古董,文哥爷爷做的,他是个有名的木匠。历经岁月洗涤,鸡笼完好如初,榫头咬合紧密,一丝风也别想钻进来。桐油漆过的柏木散发牛奶腥气,芦花依着光滑板壁躺下,心想真奇怪,以前自己怎么没嗅出鸡笼香气呢?

  处于半梦半醒的芦花,听到谁蹑手蹑脚走路声,从狭小的鸡笼门观察,只能望见那人的脖子,系根花布带子的脖子。不用猜是胖子,不知他手中提没提礼物。胖子走进伍嫂的家,接下来是三声门响,大门、转堂门、卧室门。芦花正在分辨响声究竟是关门还是开门,又有脚步传来,文哥回家了。采石厂工作很忙,文哥早出晚归,中午回家干什么呢?文哥吆喝一声,伍嫂结结巴巴答应。楼房二楼窗户吱呀打开,有什么东西被扔出去,噗,好像一麻袋粮食,不轻。长久沉默后,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

  芦花脑子正犯迷糊,望见文哥离开楼房,他脸上一定有五个指头印吧?两床被褥骑在文哥肩头,挡住芦花视线。文哥搬到土坯屋居住。老屋与楼房只隔一条沟。芦花也想跟文哥搬家,可土胚屋没鸡笼。

  胖子到哪去了,难道他长翅膀飞走了?

  只看见他进屋,没看见他离开。再次见到胖子,芦花觉得他走路姿态有些怪异,丢胳膊迈大腿,动作不协调。像个瘸子。胖子请司机拉来一车家具家电,什么都换新的,不用的东西该扔的扔,该卖的卖。他接替文哥搬到这里住。

  搁墙角的空鸡笼只能砸碎,当柴烧。胖子脱下衣服,那根花布带子在鸡笼门前一闪,接着,一把斧头擦着芦花鼻尖,从天而降,卡在顶篷木板里。没待斧头缩回再砍,芦花侧身挤出鸡笼,脑子还没想到飞翔,翅膀已经张开,把它带上蓝天。芦花飞越楼房、飞越公路、飞越加油站,越飞越高,落在那棵柿树上。

  好半天,芦花才止住哆嗦,松一口气。站在枝头俯瞰地面,一切显得那么渺小,最渺小的是人——伍嫂和胖子。

  再不用过胆战心惊的日子了,芦花有了归宿,决定从此住到树上,像它祖先一样。树杈间夹个鸟儿遗弃的草窝,正适合栖息。芦花像刨苕似的,把窝里鸟粪清理出去,整理草皮,再添些树枝加固。躺在鸟窝(不,是鸡窝)里很滋润,翻身时,树叶草茎撩它下巴,痒痒的,忍不住想笑。月光皎洁的夜晚,景色最为迷人,柿树像一把伞,悬浮在幽幽清晖中,连鸡窝也被染成银色。星星挂在树梢,闪闪发亮,蟋蟀躲在树下草丛里弹奏什么乐器。芦花甜蜜地进入梦乡。

  生活在树上,芦花想吃哪个柿子,就吃哪个柿子,吃到打嗝为止。柿树上有洞,可作贮藏室,芦花不停往里面叼柿子,风干成柿饼,不错的干粮。树身长了许多虫子,芦花帮柿树消灭害虫。吃树缝里的虫子比较困难,芦花跟树上的小鸟学一绝招。选择一根柔韧细长的树枝,叼在嘴里,伸进细缝搅动,再拔回树枝,虫子就被带出来了。用智慧,借助工具抓捕的虫子,就是比直接用脚爪扒出来的好吃。

  很快,芦花恢复元气,又开始生蛋了。它想把蛋生给文哥。土坯屋顶支口形状像太阳的天线锅,芦花飞到屋顶,把蛋生在锅里。它不用叫唤,鸡蛋从锅沿滚到锅底的响声,提醒文哥搬木梯上屋捡蛋。生完蛋,芦花向柿树平稳飞去,翅膀托起流线型的躯体,把空气破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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