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家的姜获得了大丰收。收完搁在窨子里,父亲用往年卖姜的斤两,粗略匡算一下,喜滋滋地说,三万斤,只多不少。眉飞色舞中,似乎能突破四万斤。四万斤,多么令人骄傲激动的数字啊。我们家秧姜,从我记事起,从来就没高产过,我和母亲、哥哥,当然也十分高兴。那年,哥哥上大三,我刚刚订婚,媳妇王小妮,细挑个儿,瓜子脸,在农村,在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当中,王小妮的相貌,是一顶一的好。这个好,不光是王小妮的相貌好,还有就是,像俺这样的家庭,就该有这样的媳妇。
收完了姜,霜降也就过了,再往后,就是立冬了。田地里,也都拾掇利索了。那些秧姜的麦地里,一垄一垄的嫩麦苗,在父母的钉耙下,梳理得整齐、干净,在潮湿的气息里,都有些害羞了。等阳光来了,风来了,又都扯着小脑袋,轻轻地摇着,开始张扬了。父亲说,忙了一老年了,弄俩钱,给妮儿买身衣服去。
妮儿,就是王小妮。父亲和母亲,时常把妮儿挂嘴上,有时吃着饭,父亲问一句,妮儿家现在干啥呢?有一次,父亲说,那个,经常和妮儿在一起赶集的小闺女,今天又去赶集了,怎么没见妮儿呢?说完了,有些怅然了。王小妮的村子,和俺家的村子,隔了一道岭,五里路。王小妮去镇上赶集,就得路过俺的村子。我和王小妮订婚之后,没事父亲就撵母亲,去马路边上玩去,见着妮儿了,让她来家吃包子。
父亲说弄俩钱的时候,神气得很。农村人,手里没闲钱,有事了,就得弄。卖玉米,卖麦子,再不,就去借,借个三家五家,弄个三百五百的。对于借钱,父亲心里有数儿,谁家的钱能借,谁家的钱不能借,父亲的心里亮堂着呢。白天干活,晚上父亲就盘算,哪时该弄钱了,怎么弄。那时,父亲虽然愁,愁得却开心,即便去邻居家借钱,也有足够的底气,那个,等孩子大学毕业了,咱有的是钱,也就是缓缓手。
实际上,父亲的手里,从来就没松快过,似乎一年比一年更紧了。有时父亲就叹着气,自言自语,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咬咬牙、挺一挺,就什么都过去了。好像是在父亲快挺不住的时候,姜获得了大丰收,救了父亲一命。
2
对于秧姜,父亲一直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秧姜肯定是能发家的。姜的行情,笼统地说,是贵三年,贱三年,不贵不贱又三年。父亲没事就盘算,哪一年贵了,哪一年贱了,然后就有了梦想。父亲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读了三年小学,字却写得出奇的好。大笔一挥,他的名字,横看有形,竖看有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只读了三年书写的。我和母亲说,俺大如果上学,肯定学得呱呱叫。母亲说,谁知道呢?他说一进学堂头就疼。又叹了口气,脸上有了不平的气恼,他呀,老想着别人,头疼也活该。母亲的话,延伸到岁月深处了。父亲排行老三,他的两个哥哥,都读完了高中,大哥是吃公家饭的,已经退休了,二哥是教师,一月三千两千的拿着,只有父亲,在土坷垃里觅食。有时母亲当了父亲的面儿,说了话里话外的话,父亲也不恼,微微地笑着,父亲的笑,最慈祥最亲切——大约就是在晚饭后,喝足了茶,喝够了酒,然后点起一棵烟——母亲才敢说。父亲一定等母亲把话说完了,才眯着眼,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过日子不能眼馋人家,想办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正事。
父亲是努力的,可不管他怎样努力,秧姜总也秧不好。地是深耕的,肥料是可着劲儿上的,浇水是三天两天浇一次的,地皮儿从来不带干的,可就是不行,好像侍弄得越好,越端起了架子。真是邪了。父亲心不甘,也更不服气,于是养成了一个习惯,没事就去秧姜好的户家去,明里是闲拉呱,猛不丁地抛出一句,你家的姜咋就那么好呢?显然是求教了。态度是相当诚恳的,绞着的双手搁在两腿之间,前倾了身子,低着头,像个小学生。尤其是清明节前后,拿姜种的时候,父亲的腿脚更勤,把人家都跑毛了,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
父亲自己也琢磨,拿了一百斤姜种,另辟了一块地,作实验田。一年、两年……父亲终于摸着窍门了。那一年,父亲决定大量秧姜,父亲算准了,胸有成竹。父亲说,贱了几年了,该贵了。那一年,父亲着魔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干劲儿,天天泡在姜地里,有时候半夜醒来,去了姜地,一坐就到了天明。后来母亲说,他呀,就是这么个人,认准的事儿,谁说谁劝,都白搭。
现在想来,那一年的父亲,是孤注一掷了。
3
姜获得了大丰收,父亲的精神面貌明显不一样了。精气神儿旺了。走路的姿势慢且稳,扎实了。之前的父亲,眉是微微皱着的,很少去人多的地方,偶尔和邻居或亲友相遇了,匆忙地招呼一声——样子是惶遽的,眼神是巴结的,总是比别人矮了一截。农村的娱乐是极其有限的,而农闲的时候,自由支配的时间又那么多,街头巷尾,崖头边,大树下,三暑天,冬天的暖阳里,总有牌局。扑克牌。不赌钱,两副扑克四个人,是玩百分的;四副牌五个人,是保皇的;也有六个人的,对角,打勾级……玩的人全神贯注、摩拳擦掌,有时为了一张牌,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了硝烟弥漫的味道,过后哈哈一笑,重归于好,不就是玩嘛,不就是打发无用的时光嘛。
父亲不喜欢玩牌,不喜欢热闹,喜欢静。一个人,去田地里转转,谁家的麦子长得不错,谁家的花生地里长满了草,谁家的姜旱了,该浇水了,父亲清楚得很,回家和母亲说,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喝着茶,实际上,是在探讨和交流。每天的新闻,父亲是必看的,看完省里的,是七点的中央新闻联播,父亲总是站在电视机前,音量是大大的,有时候,母亲嫌聒得慌,就去院里,看着柴火炉子烧水……父亲喊,吃饭了吃饭了。母亲从灯光里走来,说,不都拾掇好了么,喊啥?——光等你了。这时候,父亲是激动的,也是叹息的,搓着手说,咳咳,美国和伊拉克打起来了,飞毛腿导弹、爱国者……都成火海了,老百姓咋还能活呢?忧思之后的父亲,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搓着,说,有点东西了,别人就眼馋,落后了,就挨打,凡事都是一个理儿。
父亲的思想不落伍,懂得凡事要有真本事、真能耐。秧姜能够秧到恰到好处、能够获得大丰收,这就绝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也不是随便说两句大话就能做到的。就像十年磨一剑,锋利无比,能荡出生活的光明来。
4
父亲有了指点秧姜的资本,这个资本就是那些获得丰收的姜。姜搁在窨子里,等到来年再卖。来年姜的行情,谁也说不上。但不论行情好与孬,总归是丰收了,打个兔子揣腰里,就能压住雄心不跳,就是莫大的希望。我们这一带,秧姜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有好多农户,绝大部分地都是姜地,这是大户;有些拿出一半地秧姜,另一半种粮食,旱涝保收,这是中户;还有就是拿出一小部分地秧姜,是学习,也是凑热闹,这是小户。我们家秧姜的根基浅,是从父亲这一辈开始的。早年父亲跟着爷爷跑买卖,后来不知是何缘故,不跑了,在家种起了地。父亲常说,没有哪门子饭好吃,还是种地踏实。
决心种地的父亲,是从秧姜开始的。那年姜正贵,父亲花了高价,买了姜种,地里都秧上了姜,结果赔得血本无归,把收获的姜都卖了,也填不上买姜种花的钱。母亲说,那个几年,你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天天眼瞪得溜圆溜圆的,胆小的就不敢看他。母亲叹息着,手不住地抹抹眼角,后来慢慢地好了,能迎住生活了,这才放下了一颗心。
母亲是一个木讷的人,任凭风来雨去,把根扎在我们爷仨身上,悉心照料着我们。有时也有想法,私下里说给我听,她说,秧姜是能发大财,可是这个财,等个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有的人家等得起,有的就等不起。这个理儿,你爹就是绕不过来。
母亲说的,我能明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哥哥上大学,我订了婚,家里又翻盖了房子,就算地里能刨出金子,又能亮多大一会儿呢?母亲的想法,包括我的想法,是不敢讲给父亲听的,因为我不知道,除了秧姜,父亲还能干什么。秧姜是父亲的一个梦想,如果没了这个梦想,父亲还是现在的父亲吗?
幸好,父亲如了愿。又好像,在于父亲,一切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父亲说,以前的时候,急死也秧不好,现在秧好了,原来是这么简单。母亲说,那是那是,因为秧好了嘛。母亲是喜悦的,母亲用她的喜悦烘衬着父亲的喜悦,应该是不会错的,母亲只甘心做父亲的绿叶。哪里能想到,父亲兜头问她,你知道怎么能秧好?你说出个一二三来。叫板了,母亲窘住了。父亲说,这里面的好处妙处,你是不会懂得的。
5
那年的大年三十,是非常热闹和喜庆的。即便是到了现在,回过头再数,虽然每一个年都是热闹的、喜庆的,但热闹和喜庆是不一样的。那年的热闹和喜庆,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特别是父亲,从早到晚,笑着忙着转着,像陀螺,欢快地旋着,要飞起来一样。
父亲从货栈里预支了钱。这个钱,不是借,是预支,就像从银行里取存款。父亲朗声笑道,开春就拿姜,卖。货栈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烫了发,描了眉,嘴唇上涂了鲜艳的红,起身走路,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她叫燕子。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是个传奇人物,17 岁失踪,27 岁回来,穿金戴银,大把大把的票子,说话大嗓门,吆五喝六,干练劲儿胜过许多男人。她回来后,靠着马路边,盖了四间房子,开了燕子货栈。也就成了我家的邻居。燕子的姜客特别多,走货量也大,十里八村多半个镇子,没有不知道她的。燕子说,三哥,你用多少钱?拉开抽屉,一沓一沓的,一满抽屉。父亲惊呆了。燕子说,没事,多少都行,你报个数。父亲大开了眼界。父亲对我和母亲说,这辈子算白活了,三千两千的,咱这样的人家,弄起来都难,撂在人家手里,那还叫钱?——拔根汗毛,都比咱的腰粗。母亲笑了笑,又笑了笑,说,哪个敢和她比?她是谁?咱是谁?父亲说,管她是谁?人家她,待咱不孬。
燕子货栈,虽然和我家是邻居,却没有多少交往。见了面,客客气气的,打个招呼。每年卖姜,都是卖给她家,有时候母亲就说,那么多货栈,干吗非得卖给她家?父亲说,咱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好意思?好多时候,好多事情,父亲都不好意思,感觉抹不开面儿。当年燕子起土盖货栈,远远近近的邻居,都不同意,联名抵制,闹到村里镇里,至于为什么,父亲说,不就是眼红么,不就是想给人制造麻烦么。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所以父亲不签字,有的邻居指责父亲不团结,父亲反问他们什么是团结,说人家盖货栈,为的是挣钱,最终方便的是姜户,明明是你好我好的事情,为啥要使倒劲儿呢?燕子货栈盖好了,生意红火了,燕子不计前嫌,凡是来她家卖姜的邻居,每斤一律高个一毛两毛的。燕子说,街坊邻居的,不能掉钱眼儿里去。哥哥考上大学那年,燕子说,三哥,缺钱吱声,多少都行。父亲借遍了亲戚邻居,就是没朝燕子张口。母亲说,现成的饭搁那里不吃,非得拿着碗去讨?父亲眼一瞪,说,她的钱烫手,你知道不?咱欠不起她的情。后来燕子说,三哥,你这个人忒死。父亲搓着手,只是笑。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父亲谦恭的样子,干瘦的身影,实在有些可怜。
6
二月二那天早上,母亲叫醒我,说要拿姜卖姜。母亲的手上,沾着白面,很匆忙的样子。母亲说,赶紧起床,你大还等着你呢。我纳闷儿,拿姜是要吃过早饭的,现在等我干啥?母亲喊完我就走了。二月二的早上,向来都是忙碌的。把水萝卜剁碎,和在面糊里,炸丸子。把黄豆、花生米,伴着花椒、大料、盐,搁锅里炒,叫炒料豆。这么忙的日子,竟要拿姜卖姜,这是怎么了?我枕着胳膊,看着洁白的屋顶,听着大街上传来的卖豆腐的吆喝声,我想到了王小妮。王小妮在干什么呢?一定还没起床吧。她睡觉的那间房,是西屋,一张床,床上的被褥都是旧的,进屋去,有一股子地瓜干的味道,掺着犁、耙身上的泥土的气息。有一次,我说,等结婚后就好了。王小妮低了头,红了脸,忽然问,谁和谁结婚哟。那样子,好像和她毫无干系,又好像隐忍了不尽的期待。我轻轻叹一声,说,那时候,咱就有咱自己的家了。
家,那时候,在我们的意象里,还是一团雾,充满了美好的诱惑,向我们张开了向往的翅膀。这个家,就是我和王小妮未来的家。哥哥上了大学,父亲和母亲就紧锣密鼓地筹划我的大事。给我盖房子、说媳妇,一刻就不曾得闲。父亲说,就这几年,啥事都过去了。又说,哪家都有这么几年,这个几年,才是出成绩的呢。父亲很看重他的成绩,人活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们有个好家吗?孩子们都有好家了,这才是爹娘一辈子的结果。闲着的时候,父亲就给母亲念叨这些话,母亲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然后说,咱这个家,一般人家比不了,智勇上了大学,以后的事情咱管不了,也孬不了;智强的事情,十成已经做到了九成半,就差那么一点点了。母亲懂父亲的心思,所以很会说话,句句都说到他的心里去。父亲笑了,有了些陶醉,他说,两年,再有两年,就功德圆满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床的那头,有一身新衣服扔在被子上。这才想起来,母亲喊我起床的时候,有东西噗一下砸到我脚上。我没管它,径顾穿了先前的衣服。我不喜欢穿新衣服,穿上新衣服浑身不自在,走路像被捆着绑着似的,老感觉有好多眼睛在看我。我来到东院的时候,父亲已经准备好了拿姜的工具。辘轳架子安在窨子口上,窨子口旁边,烧了冥纸叠成的锞子。对于姜,父亲是无比虔诚的,从拿姜种、放到温房里暖芽,到下地、打除草剂;从姜生出二层三层的芽、第一次追肥,到立秋前后第二次追肥、起垄,父亲是精心的,就像他肚子里孕育的胎儿,每一次胎动,都是惊喜的、有力的、充满希望的。
我揉着眼睛,打着哈哈。父亲说,赶紧洗脸。洗完脸,去叫小妮来。俺们做好饭等你们。母亲盯着我,问,那身新衣服呢,咋没穿?我说,穿啥?不到年不到节的。父亲眼一瞪,说,二月二龙抬头,不是节?去你岳父家,不得穿新衣服?瞧瞧你,该抓紧的还不抓紧,成天想些什么?
父亲说的抓紧,是说我要对王小妮上心。在我和王小妮的事情上,父亲比我还着急。父亲说,要趁热打铁,要主动,俺们把路铺好了,把桥搭好了,就等着你过呢。父亲说,秤了二十斤肉,买了一箱酒,行吗?我说,买东西干啥?咱家哪有那么多东西给她家买?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感激父亲做事周到。
7
父亲做事,一向目标明确。特别是那两年,父亲叮嘱我和哥哥,说,智勇呢,一定好好上学,咱不和人家比别的,就比学习成绩;智强呢,你一定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不能任性,顺顺当当地把王小妮娶家来;我和你娘呢,踏踏实实把姜秧好,说不准哪一年哪一天,姜价起来了,咱就能翻身了。我和哥哥就那么坐着,静静地听父亲絮叨。有时候,母亲怕我哥俩嫌烦,就说,他兄弟俩都听话,别再嘟囔了,都说过多少回了。母亲曾对我说过,父亲彻夜睡不着是经常的事情,睡不着了,就给她上课,陈芝麻烂谷子的,起小的事情,都捋一遍。母亲苦恼着、叹息着,抹着眼睛说,也是,说给谁听呢?再不说给我听,还不把他憋屈死?一辈子盖了三次房子,就是有棵摇钱树,也得晃断根啊。那时候,形成了一个怪圈,父亲把话说给母亲听,母亲呢,又把牢骚发在我身上,基本上,到我这里就结束了。我只是感觉到母亲特别可怜,瘦小单薄的身子,好像风一刮就歪了。
真正好起来,是姜获得丰收的那一年。母亲说,瞧瞧你大,以前一顿吃一个馒头,现在一顿吃两个三个,以前老是睡不着,现在倒头就睡,三声两声都喊不醒。母亲欣喜着,指着父亲的脸说,瞧瞧他那脸,红润了,有肉了。父亲确实有了很大变化,按母亲的话说,不再像日疯的驴一样了。变得随和了,大度了,不小性儿了。
我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父亲把我喊住,问,走到咋说?一句话把我问懵了,是啊,走到该咋说?就说咱家拿姜,让妮来帮忙,她保准就来了。父亲狡黠地笑着,又交代,要学会灵活,要多长个心眼,想办的事情一定得办成,这才叫能耐。一路上,我都在盘算,见到岳父岳母第一句话该怎样说。叫一声“大”,叫一声“娘”,简单的俩字,往往是憋得我脸红脖子粗,勉强叫出了,却又是非常的别扭、生硬,蚊子哼哼一样。父亲没少说我,特别是我和王小妮定亲之后,父亲说,做事儿一定大大方方的,说话一定响响亮亮的,要有精神,要有朝气,一分精神一分财。我明白,就是做不来,遇到生人或人多的时候,就是说不出话来,后来索性就不说了,成了没嘴的葫芦。王小妮家的房子很亮眼,上下两层,外墙一抹到底的白瓷砖,一进村就能看到。有一次我说,你家的房子真好。王小妮说,好管什么,那么多房子都空着。我说,把这些家伙(农具)放空房子里去呀。当时我和王小妮在她的房间里,指着那些犁、耙什么的。我想,女孩的房间,应该是整洁的,有梳妆台、衣橱,墙上贴着主人喜欢的画,床上的被褥应该是新的……反正,应该是有情调的,至少也得像个人住的房间。王小妮说,咱家里没有那些讲究,放东西都是顺手了,再说,房子再好再孬,总不过是人住的一个窝儿罢了。我脱口笑道,就是鸡有鸡窝,狗有狗窝。王小妮噗嗤笑了,然后看着我,说,对,就是鸡有鸡窝,狗有狗窝。说完了,幽幽地叹一声,眼圈儿忽然就红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我的心怦怦地狂跳着。我说,你怎么了?我们对面站着,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细长,有点粗糙,一点儿都不温润,竟像几根铁棍棍儿。王小妮说,没什么。然后,头伏在我的肩上。她哭了,我感觉到肩上的衣服湿湿的、热热的。我僵立着,不说话,不能说话,如果她想说给我听,她自然就会说给我听,如果她不想说给我,问也白搭。好一会子,哭完了,她的头猛地抬起来,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我,脸颊却比刚才靓丽了。她的眼角一点点地漾出些笑意,她用这些笑意告诉我,没事的,都好的。
8
那天的事情,出乎预料。原先准备的、设想的种种,都成了无用功。我问王小妮,怎么和咱大咱娘说,让你随我家去。咱大咱娘,就我和王小妮的时候,我喜欢这样叫,叫得特别亲切,好像就是自己的亲大亲娘了。王小妮说,你喝两碗茶,就走。你呢?我感到莫大的惊恐。你在村口等一会儿,我随后就到。
那天,我和王小妮到我们村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我的父亲,正在村口向着我们的方向眺望。王小妮说,咱大。我说,他在等咱们呢。父亲是不放心。父亲的心小,盛不下事儿。如果那天,王小妮不来,父亲不定会有多失望,他会接连几天打不起精神。看到我们了,父亲欢天喜地,说,你娘等着你们呢,都做好饭了。
那天的姜没拿成。燕子不让。燕子说,刚过年,价钱平平,才四五毛钱一斤。父亲说,她不让拿最好,但咱得有个态度,不然,显得咱不懂事。那天就拿了两桶姜,看看姜的成色,然后,洗干净了,准备让王小妮带着。王小妮家,不秧姜,他们村的地不行,虽然我们两个村隔得不远,就隔了一道岭,但岭南岭北,却是两番天地。早些年,王小妮家的村子,人都穷得不行,是被耻笑的对象。她们村的人,是最早出去的,老一点的,去了北京,在小区里,公园旁,去市场的路上,卖些姜蒜花椒大料什么的,年轻的,进城了,进厂了,有的学了手艺……那时候,我们村的人神气得很,不屑得很。哪里能想到,不消几年,形势就有了大反转。她们村的房子,一家比一家盖得好,可着劲儿的漂亮着,让人晕了头,花了眼。我和王小妮刚定亲的时候,岳父吸着烟,灿烂地笑着,说,你们村,秧姜,不行。又说,看看这几年的发展,你们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结果成了坐吃山空立地吃陷,死气沉沉的。
岳父的话,让我自卑着,也萌生了想进城的念头。回家婉转地讲给父亲听,父亲沉吟良久,叹息道,等两年吧,等你和小妮结婚之后,我就不再管你了。那时候,我感觉到了父亲的自私。我顺顺当当的成家,哥哥毕业后顺利地找到工作,父亲就完成了任务。在这之前,我就得安分地待在他的翅膀下面。父亲说,再急,也不在乎这两年,这才是最关键的。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王小妮是怎样随我来家的,过程是有趣的、刺激的,像是一次冒险的特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拐了人家的女儿来。父亲在旁悄悄地听着,站在院子里的他,忽然使劲儿地张开了胳膊,尽力地舒展着腰身,然后揉着眼睛,说,阳光真毒,照得眼疼。
9
那一次,王小妮在我家住了几天,都没有想走的意思。母亲笑着叹着对父亲说,这个小妮啊,有主心骨儿。父亲说,这样不好吗?这样才好,才是正经八百的事情。我却犯难。王小妮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就是要我进城去,不拘干什么,扎住脚儿,然后,她也去。我没有进城打工的经验,我面对的只有土地。对于进城打工,我有一种莫大的惶恐,虽然也想,只是想想罢了。王小妮说,啥事都是学的,不走这一步,你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王小妮讲起了她的父亲,她说,俺大刚去北京的时候,就带了去的火车票,晚上睡在火车站,后来就找到了门路,做些小买卖,哪一年不挣个一万两万的?天。一万两万?想想我们家秧姜,哪一年不都是仅仅维持花销吗?维持着,盼着,就为了等姜价起来,一夜暴富。我心动了。王小妮又说,别说爹娘混得不好,就是混得好了,也是他们的能耐,以后还得靠咱自己,你就想在家里秧一辈子姜、种一辈子地吗?王小妮说得句句在理,可我还是怕,或许这也正是父亲的担心。我们村有这样的例子,邻居王大鹏,定了亲就和媳妇去了城里,去的时候是俩人,回来就剩下王大鹏一个。王大鹏把媳妇弄丢了,鸡飞蛋打了。
我不能这样和王小妮说。我只是哼着哈着的。王小妮却等着我表态。一家子人,吃着饭,王小妮忽然歪着眼睛看我,眼神里的笑意,是期待的,更是鼓励的。我佯装看不见,或者是看她一眼,装着不懂,没心没肺地说,王小妮,咱大做的鱼真好吃。王小妮,这个藕合不错,香。父亲是二把刀,就是帮厨,农村人家的红白大事,厨房里总有父亲的身影。父亲的手艺,在王小妮来家的时候,尽情地展露着。我对父亲说,王小妮不是客人,天天做那么多菜干吗?父亲微微笑着,说,高兴呗。咱自己不吃,谁吃?父亲确实是高兴的,自从姜获得了大丰收,父亲的眼神里,都是和煦的光芒。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坐着喝茶,父亲说,别管今年这个姜卖个啥价,咱都应该高兴,因为从今年往后,每年都能秧好,都能有好收成。父亲有了底气,自信了。有了好收成,才能逮着机会卖好价,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收了,就是有了,这个收,在于父亲,不光是姜收了,还有就是,他会秧姜了,他能秧好姜了,他掌握了姜生长的规律。会了,有了底气,父亲的做事,从容了。
我却没有底气,陷入了困境。王小妮一再催我,已经有些失望了。我犹豫着。母亲忽然喊我,说你大在外边等你呢。阳光很好,父亲看到我,先自笑了笑。大多时候,父亲对我、对哥哥,都是微笑的。父亲的笑容里,有了忧虑。父亲问,没事吧?我说,没事。又问,小妮家没事吧?我说,也没事。父亲松口气。他没有看我,他一直在看着远方。父亲一直是这样,他不会用眼神逼视我,他只是用心感受。阔远的田野里,梯形的田地,像一个一个的台阶,起伏的马路蜿蜒着,显得平坦、光滑。
父亲说,我这多半辈子,真成了井底的蛤蟆,没见多大天。年前去燕子货栈拿钱,见到那一抽屉的钱,我想了好多事儿。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城里,也是好事,闯荡闯荡,长长见识,说不定就混好了。混好了,也不等于你有多少钱,是你有多大能力,有能力才有世界。
父亲经常说的字是天,挂在嘴上的词是世界。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他的世界里,只有田地和秧姜。我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神态里,慈祥中隐含着落寞。父亲老了。秧姜没能让他一夜暴富,却让他,在有能力秧好姜的时候,看到了另一番天地。
那应该是,属于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