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结婚的头三天,还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守着水葱一般的新媳妇。三天后,泥就想找人闹一阵。泥结婚前喜欢钻窝子。柳村的人都把赌钱说成钻窝子。泥听赌友说过,一开始就降伏不住老婆,这辈子就算完了。老婆就像一棵草,就是压在石头缝里,也照样黄了绿,绿了黄,是见风就长的东西。
新媳妇端米总是笑眯眯地做这做那,像捡了宝一样一天到晚就知个笑。小米饭熬好了,笑吟吟地问泥:“稀哩?稠哩?”菜盛到盘子里,又总是先让泥动第一筷子,然后笑眉笑眼地问:“咸哩?淡哩?”泥说:“嗦个!做点子饭还要给你三叩六拜当娘娘一样敬?”
端米就拿筷子闷头吃饭。泥吃着吃着,又觉心里挺对不住端米。泥说:“小米饭,黏哩。”端米不吭声。泥又说:“菜,香哩。”端米还是不吭声。泥就摔了碗,用手抱住头,伏在饭桌子上,说:“端米,我难受呀端米。”
端米抚一下男人的头,扫干净地上的碎碗片。
泥说:“端米,你不是一棵草。你就像个圆溜溜的皮球,让人想咬都没处下口哩。”
端米说:“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泥就又去钻窝子。输了牌就回家往外偷粮食卖。一次偷一布袋,瞅个空子扛出来。有一回脚底下走得急,绊在门槛上,摔青了半边脸。端米给他抹了红药水,说:“你想往外扛就尽管扛。我不拦你就是。”泥就大了胆。泥后来干脆用盛过化肥的编织袋往外扛。有时候泥一个人往袋子里装粮食挺费劲,端米就过来撑起袋子口,泥就一瓢一瓢往里装。嚓,一瓢,嚓,又一瓢,快露缸底了。早先泥的娘活着时是从不让大缸底露出来的。娘对泥说过,这口大缸用了好几辈子了,还从没露过缸底。有时遇上灾年,就是吃糠咽菜啃树皮也不敢空缸底。泥拿瓢的手抖抖索索地像是抽了筋。端米提了一下袋子,说:“还能装十来瓢哩。”泥真想一瓢头子砸在端米脸上,泥心里开始发毛。泥的手在媳妇脸前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抖个不停。端米又提了一下袋子,说:“还能装两瓢哩。”泥就把瓢摔在了地上,用脚踩了个稀巴烂。泥说:“端米你干吗非要这样?我连村主任都没怕过呀端米。”端米说:“你看见别人打老婆手痒哩。”泥说:“我往后再去钻窝子就把两只手剁给你看。”
泥跟着端米上地里拔草。柳村的人看奇景一般,说:“我老天,泥也下地干活了,泥的媳妇竟有这等能耐!”
泥干了一星期的农活,就又开始手痒,趁端米回家扛化肥的时候,泥就从地里跑了。泥赌输了就回到家里找菜刀。泥说:“端米我要剁手给你看。”
端米正在剥花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泥扔了刀,从门后头拾起绳子,就把自家喂的狗给捆上了。眨眼工夫就把狗的两条前腿的脚指头给砍了下来。
泥说:“端米我要再去赌,就把我的两条腿砍给你看。”
泥还是管不住自己。泥再次赌输后,从菜板上拿起菜刀。泥说:“端米我可砍腿了,我可真砍了。”端米正蹲在鸡食盆前拌鸡食。泥伸手捉住一只芦花鸡,削去了一条鸡腿。
泥也有赢钱的时候。这时候泥就会老老实实地把钱递到端米脸前,说:“端米,你看,是不?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
端米远远地退到天井里,说:“怕脏手哩。”
柳村的人常说,好人不睬泥,好鞋不踩屎。就有好事的人问:“端米,你好好的,干吗不跟泥散伙?”
端米说:“人是会变的呀。”
“那干吗不拦住泥?由着泥的性子去钻窝子?”端米说:“铁锁媳妇不就是因为拦男人被打残了胳膊?”
“你就不怕把家赌垮了?”
端米说:“家垮了,我还有条命。泥就是铁人钢人我也要把他暧化。”
大伙儿就叹气,说:“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抿。”
一个下着麻秆子雨的黄昏,泥正守着空了的大缸发愣,端米摇摇晃晃地像只落汤鸡一样跑回家。端米从怀里掏出200块钱递给泥说:“你现在只能用我的命去赌了,直到赌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泥接过钱,票子里夹着一张抽血单,泥的头皮“轰”地响了一下,泥像个疯子,用小蒲扇一样的大手猛扇自己的脸,直到把脸扇成个紫茄子。
春天的时候,花草到处抽芽、开花。转眼之间,山上、树林、屋角,全都变了样。泥在镇上开了个钟表修理店,端米开了个服装加工店。钟表修理店的生意挺红火,十里八乡的人都想来看看出了名的泥怎么说变就变了。端米的服装加工店更是热闹,好多女人都想来看看端米是否有三头六臂。
就有人问端米有没有绝招,端米甜甜地笑笑,说:“人这辈子要遇到好多难事,总不能事事都绕开走。只要豁上命,准行,说到底也就是一句话,水滴石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