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有条尚武街,街的尽头通向宋村,宋村里面的人大多都姓赵。沿街而行,你就会发现,满街都是老人和穷人,就算戴着眼镜假装知识分子的人,也都一副没吃饱的穷酸样。街名尚武,却向来太平,时间和城市化运动的步伐在这里是静止的。只有沿路的麻将馆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和叫喊,告诉你生活还在台面上三块五块地进行着。按照我表哥赵育才的说法,这里有他的童年。
在尚武街,他是我表哥。出了尚武街,我是他表弟。因为当时我辞了工作,四处浪荡,转而南下,去广州投奔他,一切都要打着他的旗号。所以,故事必须得从我表哥赵育才讲起。
我表哥赵育才九岁的时候,秃顶已颇为明显。这意味着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用“聪明”来掩盖寸草不生的事实。他爸赵立胜将这不幸归咎于赵育才幼时不洗头,“一痒就挠,最后把头发挠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据说赵立胜为了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木匠,特意在赵育才五岁生日的时候,给他打了一个不高的木制滑梯,并自作主张刷上了天蓝色的油漆。在灰黄干燥的北方院子里,有一股油腻的希腊风味。那架滑梯我小时候也见过,却无缘一试。那天,风干多日的滑梯终于可以使用,赵立胜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滑梯,血脉贲张,激动不已,好像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作品。他这辈子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此时他也说不出来,一股升腾到胸口的血气,又给强压了下去。他目视远方,擎着儿子放到滑梯上。赵育才有点恍然,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蹲坐着从上面下来。赵立胜充满期待地看着儿子,儿子却瞪大了双眼,脸渐渐扭曲了起来,像鸭子般岔着腿就跑,边跑边哭,边哭边叫。原来刨子没铲平的倒刺,零零散散全铲进了赵育才的屁股里。我大姨,也就是赵育才他妈,因为这事儿把赵立胜好一顿臭骂,自此打消了培养赵育才为木匠的念头。但事情在村里传开,所有人都把赵育才叫赵木匠。
血案发生的当天下午,赵育才脱了裤子趴在石板上,我大姨盯着他的屁股挑刺。起初,赵育才哎哟哎哟地哭,哭到后面竟然有些期待那不期而遇的针刺。若干年后他津津有味地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心生狐疑,这不是受虐狂吗?我大姨见多识广,挑着挑着就看到赵育才蜷缩如田螺的小鸡鸡。咦?我大姨揪起包皮左右翻了翻,对赵立胜说,你过来看,这包皮是不是太长?赵立胜歪着个脑袋,说,那有啥,长了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我大姨说,你懂个屁,不卫生。难为情的赵育才趴在石板上,动也不敢动,第一次感受到中国式的启蒙教育。
赵育才十岁那年冬天,我大姨在菜市场门口出了车祸。当时她手里提着一篮子菜在街上走,结果被倒车的货车给撞了。一夜都没隔过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像只受惊的鸽子似的飞走,飞走再也不回来了。赵育才还记得他妈妈给他讲的鬼故事,他妈妈也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变戏法般消失在他的世界里。起初,赵育才没有哭,他赶到现场时,警察已经把他妈妈送去医院,只留下一群人像鸭子般赶也赶不走。他看着货车,看着一地菜,有一把油麦,有两辫子蒜,有坨沾满了泥土的五花肉。他不觉得这跟他妈妈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听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跑来这里,而不是医院。第二天,一切都消停了。回村路上,下起了密密匝匝的小雨。雨中的马路像一条灰色的河流,缓缓的平静,倒映着暗巴巴的槐树。不知道谁家豢养的鸡一定一格地散步。赵育才看见不远处稀稀落落的樟树和槐树,树只高出小赵育才半个人,这令他想起村里的亲戚。亲戚肯定会觉得他可怜,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在“可怜他”里获取满足。
据我妈回忆,给大姨办丧事的时候,他们发现赵育才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那时,全村的人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头顶。便对赵立胜讲,育才这孩子心里装了事儿啊。赵立胜问,咋说。你看他头发刷刷掉,才一夜,就光了。说着,还在怆痛与哀嚎的气氛中摸了摸赵育才的头,确信还没有光滑到卤蛋的程度。赵立胜不胜哀痛,没顾得上讨论赵育才头发多少的问题。但村里的人为了表示安慰,一一上前去摸赵育才的头,摸得我姨父心里不是滋味,万一把仅剩的薄薄一层摸掉怎么办。于是便抱着赵育才放到里屋,由他贴在枕头上睡觉。
妈妈的鸽子飞走了,赵育才也从赵木匠,变成了赵亮(头顶亮的意思)。最不幸的是,村子里不知从哪儿流行起练铁头功的风潮。大人还好,满街的小孩子倒立着,双手插在胸前,脑袋杵在地上,脸上憋出酱红色才算完。赵育才也是小孩,所以他也倒立。弯下腰,向前一拱,两腿撑着墙,直勾勾地向众人示威。为了显得轻松,还前后左右的扭动。有一次,歪嘴婆婆看到赵育才,特意招他过来,摸着赵育才的脸蛋说,亮亮啊,没了妈妈,你好可怜。说着流出了两行热泪。赵育才也觉得难过,这一老一少便抱在一起痛哭。当歪嘴婆婆摩挲赵育才的头时才发现,上面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喃喃地说,亮亮啊,你的铁头功练得头发都没有了,好勤奋啊!这话从歪嘴婆婆嘴里讲出来,自带一种沧桑的励志和绵远的安慰。从此,赵育才练铁头功更加用力,只要村里的大人一高兴,就会让赵育才表演铁头功,大大小小的墙根他都顶过。
我们村的小孩子从来都是崇拜强者,之前崇拜过生吃树叶的二蛋,崇拜过用刀片在胳膊上刻“仁义”二字的铁霸,崇拜过徒手扯烂老鼠的豁嘴,却从来没有人瞧得起我的表哥。大家认为赵育才的秃顶不是因为练功,所以他的功夫并不够好。如果他是来自少林寺,那秃顶自然会受到大家尊重。但是,自然脱落于这个不恰当的年龄,我们都要瞧不起他了。赵育才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更加卖力地练功。他认为,萧峰之所以成名是因为在聚贤庄力抗群雄,杨过之所以成名是和金轮法王打了一架,张无忌之所以成名是在光明顶击退六大派。所以,赵育才觉得,村里始终欠他一个华山论剑的机会。大人,他自然打不过;小孩又不屑跟他打。剩下的能打的,就是挨家挨户养的土狗,还有歪嘴婆婆后院那几只没精打采的鸡。说起来我们村也真是穷,最有钱的铁霸家也买不起一头驴。赵育才顶着墙根,看着眼前颠倒的世界,第一次陷入了沉思:统一个武林,就这么难吗?
难度还不止于此。铁头功的风潮吹过去,又迎来了铁砂掌。年纪小的孩子在沙堆上戳戳戳,年纪大的孩子照墙拍。无论是谁,见了面都要扎个马步,隔着三丈远就推出去一掌。配合的就顺势一躺,皆大欢喜。不配合的,直接走过来朝着脑袋削,成王败寇。赵育才自顾练着铁头功,根本没有理会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但江湖就是江湖,大家都练铁头功的时候,没人想着头撞头,现在练了铁砂掌,拿什么练练手呢?豪侠们自然想到了赵育才的头。每到日落黄昏,孩子们便自发追着赵育才,谁都想在他脑袋上拍一下。这每天被江湖人士围剿也不是办法,赵育才练完功便骑着我姨父的自行车冲回去。这时候,各路豪杰便从两旁杀将出来,斜刺里拉住他的车后座,用力一抬,车轮便空蹬几圈,接着手一撒,赵育才连车带人一起倒在地上,尘土飞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是喜欢出你洋相,就是喜欢看你出洋相。赵育才能做的,要么是不出洋相,要么是把洋相出好。但他还没有悟到这一层,只能是拍拍身上土,一瘸一拐地推着车走回去。背影里,大家横在他的身后,听到那自行车发出的吱扭声,像号啕大哭时的尖叫,又像没心没肺的嘲笑。赵育才怏怏地低着头,看那前轮印出的车辙又被后轮覆盖,忽然觉得这条热闹的街道其实很荒凉。
如果我表哥是一块儿石头就好了,石头永远不需要头发浓密,随便怎么长得坑坑洼洼,都没人在意。石头还可以当武器,我表哥的头还没有硬到石头的程度。每个人都可以用手拍脑袋,说这是铁砂掌。但我表哥做不到用脑袋拍手,说这是铁头功。很多年后他对我说,这是一个有关主体性的问题。
赵育才自此不再喜欢上体育课,不喜欢做广播操,不喜欢坐第一排,总有来来往往的孩子顺手拍他的脑袋。事实上,班主任也拿这种情况没办法,几次批评教育,“拍脑袋”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出于对村里每个孩子的尊重,班主任单方面决定,任命赵育才为体育课代表。这样一来,赵育才就不用站在队伍里了。
起初,我表哥的课代表当得很顺利,趾高气扬算是曲线救国,完成了一统武林的大梦。但好景不长,新官之威还没树立,就遇到了人民起义。
那次是课前集合,赵育才吼了几声,没人理他。他便揪着几个最调皮的往队伍里拉,然后跳上台阶,学着《新闻联播》里领导开会的样子,打算重申一下纪律问题。赵育才先是不点名批评了几个女生,这是我表哥与生俱来的温柔和体贴,但在初中那个安能辨我是雌雄的年代,别人看起来就是怂。因为刚发育起来的女生打起人,赛过铁霸家养的两只狗,而且男生还不好意思还手。我表哥批评完女生,还有些意犹未尽,然后点名批评了班上的四大金刚,其中就有徒手扯烂老鼠的豁嘴。豁嘴一下就急了,在下面嚷着问:“赵亮,你凭啥点我名字!”不知道我表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理,看都没看他一眼。有个同学起哄道:豁嘴,你肯定是非礼女同学了,赵亮不好意思说出来。豁嘴说,操你妈,你非礼曾灿了!曾灿是我表哥班上最胖也最壮的女生,周围人听了,哄哄笑起来,自动给豁嘴让一条通向曾灿的路。曾灿低着脑袋,噙着眼泪,一动不动。豁嘴看着比自己大三倍多的曾灿,心里有点儿怵,但看到曾灿在哭,觉得局势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控制,便小心翼翼走了过去。曾灿突然抬头,盯着豁嘴看——那一刻,豁嘴觉得自己像个行将枪毙的人,站在刑场上,四面八方的同学暗暗期待着什么。很多年后,豁嘴在女生宿舍楼下跟后来的前妻表白时,触电般想起了那天这一幕。豁嘴心虚,颤巍巍地说,曾灿,对……对不起。曾灿猛地抬起手,斜着向下砍去,噗,豁嘴应声坐在了地上。曾灿一溜烟向操场更深处跑去,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所有飞扬的尘土仿佛都有了过去。四周鸦雀无声,大家都没想到曾灿的内功如此深厚,把苦练铁布衫的豁嘴一掌就拍在地上。豁嘴看着周围庄严肃穆的腿,不知道该难过还是坚强。
我表哥站在高处,从他那个角度看上去,刚才那一幕就像罗马斗兽场。他心下也在思忖,自己苦练多年的铁头功,能不能抵得过曾灿那一掌。表哥摇摇头,大声喊道:不要闹,集合了集合了!指着豁嘴说,快把他拉起来。两个学雷锋的同学还没伸出手,豁嘴就挺身起来冲向赵育才。人民群众又是自动让出一条道。赵育才觉得两人也挺熟,不会来真格的。但眼瞅着豁嘴没有减速的意思,我表哥想退后一步,却发现群众堵住了后路。赵育才扭头寻找退路之际,豁嘴用力一推,我表哥扑在群众身上,还没站直就瞪着豁嘴说我操。他刚想扒开人群站起来,忽然之间,有人拍了他脑袋一下,声音出奇得干脆响亮。我表哥很尴尬,大家都是同学,却在此刻倒戈相向,根本没把他这个基层干部当回事儿。一时心塞,便张牙舞爪挥抡起拳头,到处撕扯,打了谁算谁倒霉。操场顿时一片大乱,后面的群众要看戏,往前挤,前面的群众受伤严重,想后退。身强力壮的两个同学自告奋勇,一个搂着我表哥的腰,一个攥着胳膊。尽管这样,也没稳稳地按住我表哥。乱斗中,豁嘴夹在其间,也被我表哥扯了一把头发,刚要还手,就听到有人说,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老师来了”,是学生时代最重要的维稳手段,通常出自成绩优异的学生口中,仿佛成绩可以提高可信度。“老师”也分很多种,效果最佳的当属班主任和体育老师。班主任自不待言,属于直属领导,但限于程序,总是先批评后处罚,既不爽利也不及时。反而是体育老师的出现,简单直接,往往一脚飞踹,就把争端解决了。
这次,体育老师冲到当事者面前时,并没有飞踹,因为他看到一个同学从后面搂着我表哥的腰,一个攥着我表哥的胳膊,根本无处下脚。豁嘴由于没有还手成功,坐在地上着急地哭,抓起一把沙土想往赵育才脸上扔。只听体育老师大喝一声:“把手放下!”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出人意料,赵育才身为班委干部,严守纪律,勇斗悍匪,得到老师嘉奖。豁嘴因为道德低下侮辱女同学且手段卑劣使用沙土等暗器受到他爸一顿吊打。那只拍向我表哥脑袋的手,因为查无实据,当作不明真相的群众受到害群之马的蛊惑而犯下的政治错误,不了了之。
2017年的时候,我和表哥回芜城给姨父办丧事。守灵到半夜,出去抽了根烟,看到有个喝醉的人扶着电线杆在吐。那天雨很小,但风很大,零星的雨滴总让我觉得是呕吐物飘在了脸上。我走过去看,竟然是豁嘴。我搀着他坐在台阶上,问他还认得我不。他说,你不就是那……那亮亮的表弟嘛!上大学,有出息了,哥敬你酒你也不喝。我顺着他的话说,喝喝喝,今儿高兴啊喝这么多。豁嘴说,高兴个卵子,离婚球了。我说,离离离,咱喝点儿好酒。豁嘴说,就喝二锅头,泉香而酒洌。我说,文化人啊,还背诗。后来,还是他老婆,不,前妻把他接回了家。那个女人苍白而高,穿了件泛黄的白T恤。她在风中弯腰去扶豁嘴的时候,我从领口看见了她的乳沟,松松垮垮的山谷回荡着疲惫。她说了声“麻烦”,便消失在夜里。据我妈讲,豁嘴的老婆叫晓娟,在县城开服装店,和豁嘴是初中同学。她对豁嘴很好,但天天被豁嘴打,打得那叫一个狠,受不了,终于离婚了。
回到家,我把刚才的事情讲给表哥听。表哥叹了口气,说,泉香而酒洌,是《醉翁亭记》里面的。
那时候,表哥已经三十岁,早已是市直属中学的老师,偶尔回趟村里,很少能听到谁喊他赵木匠或赵亮了。我表哥上初中那会儿,打死也想不到他后来成了老师。那时候,他已经发育成一根麻秆,内心强烈的自尊与外表所造成的反差,总使他对自己的长相不太满意,外化为符号,就是怎么也无法熨帖的头发。所以,他总是带着一顶鸭舌帽,并且压得底底的。有次上语文课,老师说,赵育才,你要么戴着帽子出去,要么摘下来上课。我表哥想了想,略带遗憾地走出了教室,站在门口听了一节课。此事传到家里,由于我姨父具备传统教育家风范,照着屁股就是一脚。我表哥一手揉着屁股,另一只手竟然捂着帽子。我姨父看他护帽心切,也死心了。反倒是我妈,火急火燎地找赵育才谈心,谈的入情处,两个人都还哭了起来。最后,由我妈出面,给赵育才买一顶假发。
那时候,村里不上学的孩子都已经迅速从乡村重金属蜕变为城乡朋克族,每天开着摩托,放着音乐,衣衫褴褛奔走于每条可以扬起灰尘的四级公路上。夜晚来临,又聚成一坨,抽烟喝酒,满嘴脏话,看不惯的都骂娘,看得惯的都喊牛逼。那是2001年,互联网刚刚兴起的年代,每个人都在看《大话西游》,每个人都在玩《仙剑奇侠传》,每个人都在一体机面前找寻另一个世界。那时候,我表哥赵育才发育得越发魁梧,尤其是那颗南瓜似的头——根本原因是少年时代勤练铁头功所致,看起来非常憨厚。我心想,表哥,你这铁头功还是有效果的。
高中的时候,每天看他捋着假发,总像劳改犯一般,我还蛮看上不上他的。有次帮我搬家具,我表哥搓着手说,蛋蛋,没帮你叫到人,这次所有家具我一个人来搬。我说,搬个屌,就一个箱子。他嚯嚯地傻笑,像捡了个大便宜。不得不说,他长有一双有力结实的大手,每个关节都像装了一个核桃,大鹏展翅般抱着箱子就往外走。我说,你慢点儿。他说,我一个人可以。我说,你慢点儿。他说,我一个人可以。我说。你慢点儿!他把书柜往地上一顿,说,我操!我说,咋啦?他说,手被门框剐到了。我才看到他的手背渗着血丝——挫出了一道质地白嫩的肉。我看着血丝,想起小时候父亲骑车带我上街,左脚卷进后轮时的剧痛。那一刻,我从表哥身上,闻到了一股乡镇青年质朴的味道,在二十世纪的头一个十年,这已经是非常稀有的了。
上了大学,那是芜城当地一所三本大学,我表哥爱上了足球,凭着脑袋大脖子粗大腿厚,进了校队。邀请我去过几次,那完全就是非洲场地。一群身材各异奇形怪状的男孩胡乱走位。我表哥穿着我妈给他买的尤文图斯队服,后背印了一个大大的“9”号。在那群歪瓜裂枣面前,我表哥显得异常出类拔萃。在这破败的操场上,总有几个闲逛的女生在打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心想,表哥的春天要来了。那是表哥的黄金时代,身体强壮,性格开朗,没人注意他的头发,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朝着球门奔过去,酣畅淋漓。
很快,夏天到了,他常常光着膀子,狂做五十个俯卧撑,一身油腻,使劲把肌肉扭成螺旋状,像是要拧干里面的水。昂着头,问我他的肌肉大不大。我疑惑的是,那个假发怎么就不会掉下来。我把表哥这种行为理解为雄性想要求偶的伏笔。
那年我表哥谈了恋爱,是隔壁班班花。我问他,你是怎么把她拿下的。他说,展示了一下肌肉就拿下了。几年后,芜城房价大涨,我想起表哥这句话,发现人类在每个阶段都是一样的,展示肌肉和展示房子都可能把对方拿下。
我表哥的女朋友,也就是我嫂子,名叫吴雪珮。父亲是一家小型国营企业的二把手。吴雪珮问赵育才,说,和我在一起,你不会觉得压力吧?我表哥说,能有我肌肉大?吴雪珮一声娇笑,揽着我表哥的胳膊,靠在上面。热恋期,吴雪珮经常来我们家,表哥倒是很少去吴雪珮家。我表哥说,和吴雪珮她妈吃饭,很别扭。
我妈跟我讲,表哥第一次去吴雪珮家的时候,吴妈就把我表哥探了个底,脸色当时就不太好看。吴爸则就事论事,说,小赵啊,我们家雪珮从小宠坏了,你可要好好对她啊。这时吴妈翻了个白眼。我不是特别清楚我妈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细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连我表哥这种反应迟钝的人都觉察出他们家对他的嫌弃了。
此后不久,吴雪珮很长时间都没来我们家。有一天,我表哥对我说,她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说,为什么呢?他说,嫌我单亲,嫌我穷,嫌我没本事。我说,嫌个屁,咱身体这么好,干什么不行。说完,我也觉得这话相当无力,好像从侧面印证了吴妈的观点。
赵育才思前想后,决定要来个了断。在没有征求我们任何人意见的情况下,擅自给吴雪珮发短信说,我们分手吧。这事儿让我妈知道,可是一顿臭骂,用我妈的话说:你们这代人哪,就是活得太浪费了,所以什么都得不到。
这段为期三个月的恋情,算是告一段落。毕业后,赵育才南下广州,考进一所中学当老师。吴雪珮据说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干了半年,又去考研。如今挂职在他爸的企业,工资不高,每天也不用上班。上班的时候,逛逛淘宝,填充一下购物车。在芜城,这样的女孩儿满地都是。就是这样满地都是的女孩,和我同样满地都是的表哥在一起,无法幸福。
也就是回老家办丧事的那个秋天,表哥刚刚失去父亲,神情哀伤,我正陪着他去办什么证明。清爽的风吹着柳树刷刷地响,根本不管树下的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吴雪珮出现在眼前。她手里端着杯麦当劳的咖啡,穿着一件很宽松的粉色防晒服。我表哥首先认出了她,说,吴雪珮,你去哪里?吴雪珮也很欣喜,说,没去哪儿,就是转转。
我表哥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吴雪珮说,我怀孕啦。
我表哥说,才生孩子呀?
吴雪珮说,二胎啦!
我表哥说,和谁呢?
吴雪珮说,你又不认识,别人介绍的啦。
我表哥说,好,怀孕就不要喝咖啡了,对孩子不好。我拉了拉表哥,想告诉他,孩子又不是你的。
事后,我表哥问我,你看吴雪珮是不是变胖了。我说,怀孕了肯定会胖啊!我表哥说,我觉得没以前好看了。我说,你是想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好看吧?我表哥没搭茬,叹了口气说,哎,再不结婚,我就只能找二手的了。
表哥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妈已经开始替他着急了。走亲访友,求祖问宗,联系了不下十个适婚女孩。起初,我表哥还扭扭捏捏,觉得靠相亲换来的婚姻不会幸福。相的多了,发现趣味,又觉得还是应该打开眼界,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最后,他跟我说,走,哥带你去见见世面。一副驾校教练带着学徒出去练车的架势。
小王的照片我们是见过的,表哥不置可否。我觉得她虽然胖乎乎的,看起来却很结实,一眼望上去,翻卷的头发半掩着脖子上扎实的肉,像看旧了的书因迷人而卷起的角。我妈说,小王是豁嘴的远房亲戚。我觉得,不管豁嘴和我表哥曾经什么仇什么怨,这事儿要成了,就是一统武林路上质的飞跃。
初次见面,约在一家书吧。说是书吧,也是饭店。二楼安静,绿色的桌布反衬在脸上,每个声音发出来都带着幽幽地府的神秘和小心。小王坐在表哥对面,我在表哥旁边。起初小王不好意思,就找我聊,学习压力大不大,班上排第几,有没有早恋之类的。我看着表哥,希望他把这过年才有的问候稀释一下。小王似乎感觉到这些问题令我尴尬,便单刀直入地问,你表哥这个人怎样?我不假思索,说,一般。说实话,背地里,我没少说他坏话,但是,当着面,也很少说好听的话。我觉得,这是真诚的一种。
我表哥轻咳了一声,觉得有必要占领话语权了,便从语文老师的趣事讲起,激昂文字,侃侃而谈,想来这样的演绎我表哥已经很多次了。高潮处,小王还善解人意般从鼻腔深处发出“哼哧哼哧”的笑声,像北方的老农在干燥的土地里耙东西时发出的声响。我表哥说,上次给小兔崽子们上课,出了个对联:有钱,任性。兔崽子们对了个下联:没钱,认命。我迟疑了一下,确定这个故事结束了,才哈哈一声。紧随其后,小王哼哼了一下。我表哥摇摇头,不知道是对学生不满意,还是对我俩的反应不满意。小王从始至终没怎么抬头,更不怎么说话,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嘴里像是含着一条小金鱼,凸显着非常立体的苹果肌。我作为学徒,话也不多,只好用力喝水,一端抿一口,一口喝五秒,细细品味这水的滋味。放下杯,又百无聊赖,只好放空,背景里都是我表哥讲笑话的声音。那天下午,我喝了很多水,每当我起身要去厕所的时候,就担心我表哥对小王讲有关我的段子。第三次冲水时,看那由黄转清的漩涡突然想到,他俩该不会认为我的肾有问题吧?直到结束,小王也没对我的肾提出质疑。倒是我表哥,假惺惺地像首长般关心我说:蛋蛋,我的话很利尿吗?怎么总是上厕所。
这次相亲,还发生了一件事。我表哥给我递烟,我不会便拒绝了。表哥便没有考虑小王。事后,我们反思时,觉得这是五千年延续的偏见。因为小王直接抢过表哥的烟,从里面抽出一根挂在嘴上。我和表哥面面相觑,各自表达了对这件事的惊讶。烟还没点,服务员走过来说:不好意思,本店不可以吸烟。我表哥把烟摘下来,说:我操。
小王走后一个礼拜,我断言相亲算是以失败告终。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赵育才和小王回去后谁也没互相联系,就此石沉大海。起初,我想到表哥又要把性压抑的日子无限期推迟了,还蛮失落的。这种失落,就像督促着两只大熊猫在错误的季节交配。
我在广州投奔表哥的时候,被他包养在出租屋里。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阳台发呆。电视新闻里播放着一个上了机油的声音:乔任梁去世了,一个住五楼的老头儿忘记带钥匙,把在读二年级的孙子叫回家,用绳子绑着吊上去拿钥匙,不料绳子断掉摔死了。学校暑假有一位学弟救了一个落水的人,救了人之后自己体力不支淹死了。窗户开着,风微微吹,感受秋天的温暖的气息,我还活着。
有一阵子,我夜里失眠,经常听到他边鼓掌边说梦话:操操操操操。第二天,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昨天梦到啥了?他撅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在跑马。所谓“跑马”,是我表哥一个河南籍同事教给他的,“梦遗”的意思。我说,哥,你跑马还给自己鼓掌啊!他拍了拍床说,快倒终点了,加油啊!我无话可说。他顿了顿,估计是觉得亲戚间不该如此坦荡地谈论这种话题,便又改口说:小时候,你大姨讲了很多鬼故事,留下心理阴影了。我继续问,那鼓掌呢?我表哥撇撇嘴,不耐烦地说,鬼长得好看,想鼓掌可以吗?我说,那这不是噩梦,是春梦。
没过多久,表哥说要回老家一趟,问我去不去。我很乐意。
回老家,先坐火车,后坐大巴,然后再走半个小时。火车可以睡,走路可以聊,只有大巴,空间小,空气差,空调里似乎有只死老鼠,总是排出令人作呕的冷气。我想发表长篇大论,从《北京折叠》说起,谈一谈阶级固化,谈一谈当下被剥夺的不仅是财富,还有空气和卫生。想到这儿,我有点儿激动,问表哥,你看过《北京折叠》吗?表哥说,没看过。我说,我给你讲。表哥说,等会儿再讲,我现在憋着股尿,听不进去。
车在途中,免不了加油吃饭什么的。每到此时,乘客们便抓紧时间排泄一下。我表哥说,走,去尿。我说,你去吧。他说,没有也挤一挤。我说,给你挤还是给我挤?我们来到墙根,看到一整排男人低着头,耸着肩,全神贯注。从后面看,头顶还冒出腾腾热气,像是练了武侠小说里什么内功心法,场面蔚然壮观。我加入其中,解开腰带,等待尿意,像等待一辆飞速驶过的火车,你要在一瞬间抓住它,才能畅然上路。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话,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是,不尿出来点什么,奔向远方的途中,总是会暗暗的担心。
我表哥说,当老师还真是一个好职业。说这句话时,表哥神情黯淡,面色憔悴,仿佛不仅是尿,还把灵魂尿了出来,挣扎过,虚脱着,自由了。此时,我才认真看他,迎光向前,侧脸有细细密密的纹理垂然布列,眯着眼睛打量面前这堵被无数人尿过的墙,仿佛看穿了墙背后的人事物。他提裤子的时候,十分有力,我觉得他像个哲学家。很多年后我想明白了,一个人,从小谢顶,受人欺负,干了人民的教师,被无数领导家长和学生侮辱过,数次相亲失败看上去云淡风轻,却总是收获不了别人对他的尊重,他就会变成一个遍尝世态的哲学家。
他仰天一叹,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说着,扭过头来看我,说,你是不是前列腺有问题,还没尿出来?
我说,等等。
他说,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等什么。可能什么都不等,只是因为尿不出来,所以倔强,好像儿时的每次考试,看到别人提前交了卷子,心里就很着急。我仰起头,看到窗户上挂满了蜘蛛网,细脚伶仃的蜘蛛常年伏在上面,偶尔有蛾子被粘住嗡嗡乱舞,时间好像过去了半辈子,也好像过去了半分钟。
我越过窗户,外面阳光明媚,整个厕所都亮堂起来。我幻想起若干年后的自己,身体老迈,尿也尿不出来,站在贴满瓷砖的卫生间。新买的扫地机器人带着偷偷摸摸般的笨拙和卖力,辛勤地啃食着地面;鱼缸里乌龟趴在石头上,四肢伸向远方,冥想着鱼缸外面干燥却丰富的世界;电视里放着《动物世界》,一只老鼠四下张望,又钻进洞里,旁白说:旱獭是一种异常敏感的动物,通常一家三口住在洞穴之中,每当外出觅食时,旱獭爸爸都会做好警戒工作。我感觉到尿意忽明忽暗,像翻一本书,却始终翻不到我要找的那一页。阳光刚好晒到脑门,融融中带着缓缓的刺痒,只要我的脖子用一点儿力,就可以看到阳光来自何处。但我并不想,我松垮垮站在那里,等着这一切自然发生,像表哥少年早慧般的秃顶,像吴雪珮挺着大肚子突然站在面前,像我大姨在青石板上翻检着我表哥的小鸡鸡……
这时,我听到表哥在厕所外面大声吼道:蛋蛋,你快点儿,车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