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玉米成熟季节,小区门口传来卖玉米棒子的吆喝声。看着一车绿生生、胖嘟嘟的棒子,脑海浮现出父辈在玉米地劳作的情景。
记忆中,有一件事像烙铁烙在心上。下了几天连阴雨,我半夜醒来,炕上不见了挨着我睡觉的父亲。我问母亲,回答说到苞谷地引水去了。天亮父亲回来了,只卸下草帽,湿漉漉的蓑衣在门外抖了抖却未脱,裤子挽到腿根,光着的腿脚糊着泥。他在挂在墙上的馍篮子抓了个馍,又从挂在门框上的蒜辫子揪下一咕嘟蒜,三口两口吃完,喝下母亲从开水壶倒的一碗水又往外走。母亲问还没放完?父亲说还有百十亩地呢。我疑惑地看母亲,母亲说全村男劳力都到苞谷地放水去了,苞谷见不得淹,一淹这料苞谷就完了,全村人就没啥吃了。
我们村是个大村,属于长安西片的风水宝地。几百口人几百亩地,除了北岭的一块地种苜蓿、一些坡地种瓜菜和红薯外,就都交替着种两季庄稼:麦子和玉米。麦子要越冬,生长期长;玉米生长期短,似乎比麦子更难伺候,从播下种子到收运回家,总见父辈们在玉米地钻进钻出,我也好像领悟到每一粒玉米都是父亲和乡亲们的汗水凝结而成。
金灿灿的麦子一收,父辈们还未从碾场、晒麦、归仓等活计中腾出手来,就要抢着种玉米。父亲说玉米早种一天能早收十天,就又能给种麦子多腾些时间。这时候的田野一片麦茬,阳光照晒下白晃晃耀眼,也可见一些茅草孤独地在风中摇。经常有捉蚂蚱的孩子因布鞋底子磨透了而扎破了脚。我也无例外被扎过好多次。播玉米前,先要给麦茬地上土肥,从早到晚,甚至月光底下,马车牛车架子车来来往往,大人小孩凡是能劳动者没谁闲着,要把圈肥炕肥茅厕肥都拉到地里。父辈的铁锨好像这几天也最锃亮,白天在村里起粪,月下在地里扬粪。麦子是一块地一块地收割的,玉米是随之一块地一块地下种的。为了下种快些,麦茬地一般不深耕,一头牛或者一匹骡子或马,拉着副木犁,每间隔一尺多宽通出一条浅浅的犁沟。掌犁的人在前面吆喝牲口,后面跟着个人点玉米种子。种子点过,又得套上牲口,拉个用木棍和藤条编织的长方形耙子,把下了种子的犁沟耙平。耙子过处,土就掩埋了种子。父辈们把这活儿叫作"磨地".掌犁吆牲口者往往是把式,一般人还不能指挥牲口把沟犁得端直。地块大,种玉米时往往一块地里走着几十头牲口数十个人,但因间隔着一段距离,相互间说话需大声,便说话者少吼几声秦腔者多。也怪,似乎吆牲口的把式都会唱秦腔,粗的尖的洪亮的沙哑的嗓音都有,《铡美案》《三滴血》《金沙滩》都能唱。
我叔父在村里是最知名的车把式,开花鞭子一响,一匹骡子驾辕两匹马拉稍的大车就跑得欢实。种玉米时不赶车了,他成了地里的总指挥。每种一块地,三下五除二把吆犁的和点种子的人搭配完毕,他先套上那匹从内蒙古买回来的枣红马,从地中间开犁,我父亲跟在后面点种。两人都戴顶麦秆编的草帽,光着黝黑的上身,汗珠前胸后背流淌。叔父轻挥鞭子低哼秦腔;父亲不出声,左臂挎着装种子的篮子,右手不时向篮子里抓,腰一直向一侧半弯着,跟在木犁后面点种。犁在麦茬地里翻一个来回,父亲、叔父就休息一会儿,和其他叔伯打个招呼,枣红马和其他牲口也饮口水吃把料。
玉米出苗后,还能见到麦茬的地里吐出一丛丛、一行行绿爪爪来,喜盈盈向人招摇。苗儿长到约半尺高时,妇女们就下田间苗,男劳力就开始锄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情景就出现了。
锄地确实不是轻活。被称为"大锄"的锄头,有些斤两。父亲和叔伯们在地头排成一行,光着脊梁,挽着裤脚,腰带上塞条擦汗用的毛巾,说一声开始干吧,都往手心"呸"一下,就前腿躬、后腿蹬,脊背朝天,胸脯朝下,胳膊一扬一落起来,锄头随之起起落落。每一锄下去,都能听到一声闷响,那是锄头深深扎进麦茬和土里的声音。
锄地不仅要使劲,还要细心专注,不能伤及秧苗,所以父辈们锄地中很少说话,地里锄头的唰唰声很清晰。累了拄着锄把稍事休息时,才谝两句闲传。
我们村的地,西头是两个村互用的田间土路,也算作地畔;东头抵着太平河,河那边又是另一个村的地了。地很长,一个来回锄下来,日头就从没起身到拧过午了。锄地的队伍,开始时是前后稍微错落的一排,后来就变成了不规则的雁阵,再后来就像马拉松比赛接近尾声,或双或单拉开了距离。锄在后面的人,再慢也不能赶,要保证锄地的深度,往前赶了就可能锄得浅,锄得浅就叫"猫盖屎",不仅要遭大家骂,还要受处罚,要把没锄好的地段重锄一遍。先锄到地头的人,会回过头帮锄在后面的人。一晌地全锄完,没有肚子不饿扁的。人们扛着锄头,没精打采往回走,但有说有笑,话题中多是有关玉米的长势。这时也是我玩耍或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进门放下锄先上炕睡觉,母亲做好饭从鼾声中叫醒他。吃饭时,看着父亲黝黑的脸和蜕皮的臂膀,我问锄地怎么不戴草帽?父亲说胳膊要不停地挥上挥下,加上风吹,帽子爱掉,大家干脆就不戴帽子。还告诉我,玉米地最少要锄两遍,这遍锄罢,等玉米秆齐胸高了,还要锄一遍,如果土板结了,还要锄第三次甚至第四次,另外还要拔草。我问锄地是不是最重的活?父亲说还算不上,后面浇水和挖玉米才最累人。
浇玉米的日子,好像井水日夜往外抽,父辈们是日夜倒换着在地里看水。我曾担心地心的水会被抽光。电工哥骑辆自行车巡查着,检查线路,摸摸马达,感到太烫手了就关一会儿,害怕把马达烧了。有的井旁还会安排一位老者,往水里舀化肥。有位我称呼为六爷的,边放化肥边念叨:玉米娃呀,给你吃好喝好,给咱长个大胖子!玉米还没长高时,站在地头,能看到在地里看水的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粗布白衫,胸口是敞开的。也有一些小伙子,没有草帽,用软树枝和茅草编个帽圈顶在头上,人移动时绿帽子跟着移动。因地块大,浇玉米的人钻进去半天都不会出来,饿了就吃口带着的馍,渴了就喝口机井的水。
玉米成熟时,父辈们似乎无人念叨多苦多累,而是站在地头,像夸娃们听话一样夸玉米长得好。一些老者估算着收成,烟袋扎得吧嗒吧嗒,嘴角眉眼都是笑。
收玉米时,是地里最热闹的时候,男女老少硬劳力弱劳力都上。父亲和大叔大哥们手持一把叫作菜镢子的农具,从地头开始,每人五行或六行,开挖带着棒子的玉米秆。他们腰弯着,一手握紧玉米秆的下部,一手扬起菜镢子,把玉米一棵棵连根挖起;每挖掉一棵玉米秆,还要左右挥动几下菜镢子,把根部的泥土掸掉,然后整齐地放倒在地上。每位挖玉米的人后面,都安排了一位弱劳力,多是妇女。他们拉开一小段距离,或跪或圪蹴在玉米秆上,把一颗颗玉米棒子掰下来扔在一边空地上。娃们一会儿帮着捡棒子,一会儿寻找甜玉米秆,大人叮嘱:少吃点,小心嘴烂!蛐蛐、螳螂、土蚂蚱四处乱蹦,一些大娘大嫂和娃们从家里抱到地里的鸡,尽管腿上缠着一粒小土块,还是能飞着扑着撵着虫吃。父辈们一菜镢下去就挖掉一棵玉米。我和同伴曾争着从父辈手里要过菜镢子以显示自己能行,谁知抡好几下才能挖掉一棵,而且一会儿手心就磨出血泡。我明白了父辈的手怎么会像榆树皮一样硬!父亲说:你们还小,当心碰到脚;这是大人的活,你们给咱好好念书,造个挖苞谷的机子……
上午和下午收工时,车载牛驮人扛,要把分好了的玉米棒子运回家。晚上很晚了,家家户户大人小孩还都要围在一起,扒玉米棒子、拴玉米棒子; 第二天一早,往树上、墙上或盘或挂玉米棒子,要让棒子尽快吹风见阳。当然,要把玉米变成饭吃到嘴里,还有剥玉米粒、碾玉米糁子、磨玉米面等工序。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小区门外,依旧响着卖玉米棒子的吆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