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凝望着他们,在风烛残年的季节,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我才明白平时一些轻飘飘的词语,比如陪伴、守候、照顾、忍耐、宽容,镀上了一层如夕阳般金属质地的光芒。
我爸患有很严重的痛风病,两只脚掌上都长满了尿酸结晶后的疙瘩。而今,83岁的爸行走困难,走路如蚂蚁的步伐,仿佛用力拔起一棵大树的根须,一旦病痛发作时,痛得龇牙咧嘴,常常歪过脖子,痛苦地翻着白眼说,哎,这样活下去,有啥意思呀!这样的表现让我惊异,与患病之前意气风发的爸俨然两人。
白天,我爸就枯坐在沙发里,有时看电视也很疲惫了,身体塌陷在沙发里,沉沉地睡着了,又突然惊醒,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咕哝出声,这天咋还不黑哦。晚上还不到8点,爸就上床早早睡觉,却难以入睡,凌晨两三点钟,又抬腕看表,嘀咕出声,这天咋还不亮哦。
爸在75岁以前,没进过一次医院,有了小病,就是简单吃点药,或靠民间单方给予祛除,他为此还在同龄人面前得意地夸耀过自己身体的强健。不过迈过了75岁这道槛,疾病就汹涌着朝我爸扑来了,痛风、高血压、糖尿病,一起降落在他越来越笨拙的身体里。
5年前,爸一年之中接连住了8个月院,那年最后一次从医院回家,我见爸一把抱住家里房门,老泪簌簌而落。进门第一句话,爸便吩咐我妈去老泡菜坛子里抓把泡菜出来,他想就着泡菜喝一碗家里炉子上熬出的小米粥。
楼上患病后腿脚不方便的赵老头儿,一个月要买两三千块钱的保健品猛吃,还常下楼向我爸热情推荐。我爸去年一连买了5000多块钱的保健品来调理自己的痛风病,吃得都反胃了,却一点不见好转,他就彻底放弃了。
今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赵老头儿突然想吃饺子,于是他老伴儿出门去买饺子皮,回家发现赵老头儿躺在地板上,是突发脑溢血,再也没醒来。我妈为此总结说,得老老实实把我爸看住。即使出门买菜,我妈也是飞快地迈动小脚,貌似在参加一场老年运动会。我爸和我妈就这样常常坐在屋子里,听厨房砂锅上咕嘟咕嘟炖汤的声音传来,仿佛是这老去岁月的流淌声。
病痛中的爸,上卫生间也很困难了,我妈在卧室里为他准备了一个痰盂,爸的大小便差不多就在那里进行。有天我爸起床下地的步伐慢了,他又不想麻烦我妈,大便就哗啦啦拉进了裤子里。那次恰好我也在,在疾病面前的无力,在儿子面前丧失了尊严的爸,这个以前哪怕见地板上掉了一根头发也要弯腰拾起的老头儿,只见他黯然地垂下了头,呜咽出声。
那天,我忍不住轻声安慰他:"爸啊,没啥没啥,人患病了嘛,得靠人帮助才行。"爸摇摇头:"我确实也不晓得,这个病把我拖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又拉过我的手,语气诚恳:"向***转达一下,她为我这辈子辛苦了!"我转身走向厨房,向我妈表达了爸的感谢,妈怔了怔后说:"这老头儿真有病啊,一家人说这客气话干啥呢?"
我爸和我妈,常常也要为鸡毛蒜皮之事吵来吵去,曾经有次我妈在汤里多放了一勺盐,脾气暴躁的爸居然做出了一个跳楼的姿势,把我妈吓得双腿瘫软。
我爸5年前那次住院,我以为那一场大病他就撑不过去了,给他买了墓,爸知道后,态度坚决地要求得把他和妈的墓放在一起。爸转头问我妈:"我们死了还在一起,你没意见吧?"我妈说:"我有啥子意见嘛,还不是听你的。不过老头子,你去了那边,暴躁的脾气得好好改一改。"我爸点点头,认真地说,我去了那边,绝对改脾气。
前几天去老刘家,老刘的爸疾病发作后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有7年多了,请了一个护理的保姆,靠鼻饲喂流食,87岁的老头子居然面色红润。老刘说,病魔待我爸是残酷了一些,但每次回家还能看上一眼,心里也会好受一些。老刘还说,感觉爸还是家里一棵顽强挺立的老树,过节时,儿孙们回家,一声声亲热地喊着"曾祖父、爷爷、外公"时,虽然老头子没啥反应,但那一幕情景,让节日里的家依然亲情漫溢。
生命,其实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疾病突来,天黑以前,亲人的相守陪伴,是夜色降临中摇曳的暖暖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