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家乡亲友微信群里有人发消息,自豪地说:“晚上睡觉还要盖条被子。”此言并非夸张之词。我在皖南山区出生、长大,一直到结婚生子,现在偶尔也会回去小住数日,对家乡可谓非常了解。村庄挂在连绵大山的山腰上,像茫茫绿海中的一座白色小岛。几十户人家,徽派农房依山而建,房屋层层叠叠,低处的房子和高处的房子落差几十米,有的甚至上百米。傍晚,山下天色已经昏暗,山上依然金光漫漫。一条清溪,从山上的竹林里流淌下来,经过村庄,被人们拦腰截成一个个小水潭。山村人家几乎不用空调,冰箱也很少开,小水潭里浸泡着一些啤酒和西瓜。也有人家把吃剩的饭菜装在白铝锅或搪瓷缸里,放入水潭,食物不馊不坏。
溪水有落差,临溪人家用竹子搭一个笕,平时用来冲洗蔬菜。竹笕以劈成两半的毛竹制成,挖去竹节,一头插入石罅,一头搭在高处。笕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柔亮弧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抛入水潭,淙淙有声。夏日黄昏时分,男人们肩挂毛巾,趿着拖鞋,来到笕下冲澡。瀑布般的笕水冲在肌肤上,舒适而惬意。山谷水极凉,即便是酷暑,水仍然带着一股初出石壁的寒意。寒意往人毛孔里渗,使人不敢在水笕下多作逗留。溪水将男人的肌肤冲洗得干干净净,他捞起两瓶“冰镇啤酒”,坐在自家门前慢慢喝起来。此刻,夕阳尚未完全沉落,天边彩霞万丈,群山如涛似浪,尽收眼底。晚风习习,山蝉不厌其烦地在朦胧的远山聒噪,笕水冲走一天的劳累后,人们随日落而息,唯余月光静静地洒在潺潺笕水里,村庄显得异常安适和宁静。
清人朱彝尊有诗咏笕说:“流泉半岭来,续以青竹管。穿过白花篱,忽注僧厨满。”山区多梯田,山岭之上并没有河流,稻田用水一般来自水圳,另外还有用竹笕将泉水引进水田的。搭建水笕,短的只有几米,长的数百米,竹笕蜿蜒在山岭之中,就像一条水龙匍匐于林木间。水龙沿水笕一路奔涌,游入良田,藏匿于水稻,不见踪影。小时候的暑假,我们一些调皮的男孩经常去水笕下,用石头将笕水一截截拦腰截断,使笕水形成一道道水墙,营造出似花果山水帘洞的景观。我们这些“顽猴”浸泡在正午的笕水里,阳光下的水幕中,出现一道道彩虹,将我们包围。三伏天,水稻正抽穗开花,需要充足的水分。“看水人”老五叔每日早晚沿着水圳和竹笕查看水路是否畅通,他会细心地捞起竹笕里的细沙和叶片,不让一滴水渗漏,就像不浪费每一粒稻谷。据说,老五叔年轻时喜欢村里的丽兰,久追不得。那时候丽兰还是在家做女儿的小姑娘,某日,老五叔看见她又来到水笕下洗衣服,便将采撷来的映山红和杜鹃花等花瓣一片片放在水笕里。花瓣顺着水笕冲到丽兰面前的小水潭里,小水潭五彩缤纷,美丽又浪漫。丽兰一感动,便成了我的五婶。
山村的好,笕水的妙,源于山村溪水的洁净。夏日,洗个异常凉爽的笕水澡,是山村人独有的生活方式。生命如水,生生不息,世世代代,永远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