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住在小县城时,能去省会西安逛逛是件幸福的事。逛回来就有人问:“吃羊肉泡馍了吗?”“吃啦。”再问:“见大雁塔了吗?”“见啦。”又问:“大雁塔啥样子呀?”最标准、最俏皮的答案就是:“七层子,四棱子,二十八个窟窿子。”
这话没错,不信去看。大雁塔共七层,造型简洁却很有气势,坚挺平直,四棱见角,每层四面都有拱门,就是所谓的“二十八个窟窿子”啦。
后来我成了西安人,当有外地朋友问我“大雁塔好玩吗”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想起前几年网上有一条很火的街头采访短视频,视频中,记者在大雁塔脚下采访某个路过的平头大哥:“先生您好,您是西安本地人吗?您对大雁塔了解多少?”
平头大哥不耐烦地用陕西话说:“大雁塔?这大雁塔有啥看的?……是不是要上电视?啊,那等一下。”大哥转而迅速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介绍道:“公元600年,玄奘从天竺取经归来,唐朝皇帝为了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在大慈恩寺建造了这座大雁塔……”
平头大哥变脸之快,令人忍俊不禁,同时也让人感叹:西安人真有文化!
实际上大雁塔建于公元652年,不是公元600年,平头大哥在受访时有口误。大雁塔始建于唐朝,为了收藏玄奘从天竺带回的物品,唐高宗李治下令在长安城中的慈恩寺内建造了大雁塔,也叫慈恩寺塔。初建时五层,砖面土心,不可攀登,后加盖为九层,而后层数和高度有数次变更,最后固定为七层塔身。
经过改建的大雁塔可以登临远眺,加上临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曲江,大雁塔就成了西安的地标建筑和著名景点了。王维、李白、杜甫、韩愈……哪个没来过?游寺登塔,凭栏远眺长安,少不了吟诗作赋,抒发情怀。翻翻《全唐诗》,写大雁塔的诗真不少,大多是说大雁塔的高耸和雄壮。
杜甫说它:“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岑参说它:“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张乔说它:“列岫横秦断,长河极塞空。”
章八元说它:“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慈恩寺在唐末遭遇兵火,殿宇俱毁,只有此塔保存下来,不过也是残破不堪了。明代万历年间重修大雁塔,维持了唐代塔体之型,在塔外包砌一层厚砖。磨砖对缝,坚固异常,属于精品工程。其塔砖用黄泥精制,敲击有金属之声,砖上还有匠人手印,出现坏砖时可以据此问责。至此,这次大修后的大雁塔大约便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大雁塔了。
大雁塔也是天下万千读书人追求荣耀的塔。因为在唐朝,大雁塔是金榜题名处。凡考中进士者,先在曲江欢宴,然后聚于慈恩寺,推举擅书者将考中者的名字写在塔壁上,这些人中日后若有人做到了卿相之位,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此即谓“雁塔题名”。即使现在,一些西安人在孩子高考前,也要去趟大雁塔呢。
白居易年轻时一举中第,很骄傲,所以有“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
杜牧家世好,翩翩贵公子,《阿房宫赋》让他天下闻名,正是少年得意时。杜牧参加科考那年,全国录取进士33人,他排第5。大雁塔下留名时,杜牧遇一老僧,攀谈起来。杜牧报上姓名,满以为老僧会“追星”,会让他签名留念,谁知老僧一脸淡然,和大雁塔一般四平八稳。杜牧颇感失落的同时若有所悟,收敛了一颗轻狂的心。于是留下诗来:“家住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气味长。” 二
在大雁塔下,人确实会觉得自己渺小。我就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是在1998年。
当时我来西安上大学,每到周末就到处逛,华清池、兵马俑都逛遍了,如何少得了大雁塔?进慈恩寺后,别的同学都去登塔了,还要另外买票。我没有去,只绕着塔身走了几圈。倒不是为了省钱,一是小时候来旅游时随大人上去过,二是心里对这塔有了敬畏,觉得不必登临,静静地在它脚下看一看就好。
大雁塔适合远观。没有花架子,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往那儿一站,盛唐的气象就出来了,顶上的云飘过来时都凝神静气,不敢随意飘散。
走近了看大雁塔也是有看头的:底层基本上是唐朝时候的样子,四门洞的石制门楣与门框上还留有唐代的线刻图案;西门上的线刻殿堂图尤为珍贵,传说出自唐代大画家阎立本和尉迟乙僧之手;南门两侧则镶嵌着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书写的两块石碑,一块是唐太宗撰文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另一块是唐高宗撰写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碑上字体清秀潇洒,由于建塔之初即安置在塔壁内,深近3米,避风遮雨,所以至今保存完好。
我虽然不懂书法,却也知道这两块石碑是无价国宝,所谓“引领大唐楷书新格”,不免装模作样多看了一会儿。用陕西话说就是“狗瞅星星,不知稀稠”。
小时候看大雁塔不懂要看什么。只在那天,周围游人虽多,在塔下徘徊的我,心里却澄静清朗。我无限地缩小,塔无限地放大。在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平静而深邃的巨渊之中。那是我一生都难忘的记忆。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受,也不知道这种感受能否用“好玩”来形容。
寺里多柿子树,当时是秋天,柿叶红了,我们几个都捡了柿叶留念。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柿叶也是有故事的。据说唐朝书法家郑虔少年贫寒,住在慈恩寺里,以柿树红叶当纸,以塔为伴,刻苦读书。此为“柿叶作书”的典故。 三
大学毕业后,我们那一茬儿人大多留在西安了,没有钱买房,基本都在城中村租房子住,艰苦奋斗。和郑虔一样,我们也在少年贫寒时。
我有个关系很好的中学同学叫张大器,在大雁塔附近上班,住在大雁塔附近的雁塔村,还撺掇我搬过去和他搭伴儿。我这一去,与大雁塔相依相伴了五六年,亦是缘分。
雁塔村好啊,周围房租便宜、交通便利、市场繁荣、物价稳定,而且出门就可以看见高耸的大雁塔,暮鼓晨钟,总觉得自己也沾了些不凡的气息。
在雁塔村,我们还接待过国际友人。我和张大器有个关系好的中学女同学是学日语的,她有次带了一个日本朋友来找我们玩。那是个在西安留学的女孩,叫石川明子,谦和乖巧。我和张大器尽地主之谊,先请她俩在村里吃了顿盖浇饭,又陪着逛了大雁塔。
看得出,明子很是喜欢大雁塔,真心喜欢,非敷衍客气。我们三个也脸上有光,好像大雁塔是我们家的祖产一样。
在雁塔村住了一年后,政府要修大雁塔南广场,这个村子三下五除二就拆了,我和张大器只好搬家到了庙坡头村。庙坡头村在唐代慈恩寺山门遗址附近的大坡处,所以叫这个名字。搬过去不久,要修大唐不夜城。于是我们又搬家,搬到了后村。这个村子因为在慈恩寺后门外,所以叫后村。搬来搬去,还是和大雁塔脱不了关系。
寓居后村时的房东告诉我,直到20世纪80年代,因为当时西安的城市规模尚小,大雁塔周边还都是大片麦地,很荒凉。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风吹麦浪,大雁塔都跟着晃呀晃的景象来。
等我有了孩子,常给孩子买绘本,有次看日本画家安野光雅的《旅之绘本·中国卷》,里面就画了西安的大雁塔,正如房东描述的那样,宝塔庄严,身处一片翡翠般的麦田之中。一查资料,果然,安野光雅是在1985年开始“中国的街市”写生之旅的,从北京一路西行至西安。 四
在大雁塔周边居住的那几年,我目睹了那片区域的巨变,称得上是“华丽变身”。当然,这只是西安城市面貌发生改变的一个缩影。如今,大雁塔景区和其毗邻的大唐不夜城已经成了西安最干净、漂亮、热闹的区域之一,不光游人多,本地人也常去耍,常年人山人海的。
可惜安野光雅先生不能再来看雁塔新貌了。这位热爱中国文化的画家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享年94岁。
夏天,入伏的时候,城中村的房子墙皮薄,一晒就透,屋子里热得没法睡。那时候,我、张大器和一帮朋友常去大雁塔的北广场纳凉,主要活动是唱歌。已经是深夜了,人群散去,喷泉歇息,夜色里大雁塔还亮着灯,看上去既疏远又亲近。
我们常唱“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共饮一江水”。
也唱“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唱得最多的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这是许巍的《蓝莲花》。
深夜的广场凉风习习,舒服得很。我们一唱就唱到凌晨三四点,自称“大雁塔合唱团”。那么大、那么美的广场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了,想怎么唱就怎么唱。那时候真年轻啊!
在后村住了3年,算是住得久的。后村最终也面临拆迁,我们亦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于是“大雁塔合唱团”宣告解散。笑泪满面,青春散场。
2006年,我在大学城买了房,张大器和媳妇在西影路安家,合唱团的一个成员婚后随老公出国了,另一个成员花花子则单枪匹马去了北京,做起了北漂。
花花子在某报社做娱乐记者,有次采访了歌手许巍。许巍是咱西安娃,她就说陕西话套近乎,说起了大雁塔合唱团的往事,说她曾经天天晚上不睡觉,和朋友在大雁塔北广场唱他的《蓝莲花》。
许巍一听,笑了,告诉花花子,那首歌就是他写给他的偶像—去西天取经的玄奘的。那首歌正是他去了大雁塔以后写的。他说我们在大雁塔底下唱这首歌,是对的。
那一刻,花花子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就热泪盈眶了。
花花子的微信头像就是大雁塔,她曾在塔下住过5年,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