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是郁达夫一首七律中的名句,作于一九三一年他离家出走之时,这一年也是他和王映霞结婚的第三个年头。
婚后郁达夫的坏脾气令王映霞始料不及。这位她在浙江女师时就熟读的小说《沉沦》的作者竟像个孩子似的动辄负气出走,当初热恋的执着变成了不计后果的偏执,每每至此,似乎郁达夫已非郁达夫。王映霞后来在《我与郁达夫》中写道:“许多事情是不能有一个开头的,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第三次,甚至于无数次了。有时为了饮酒,又有时为了别的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我只须看他眉头一皱,头一摇,知道他马上会犯出老毛病了。”像是外出放风,郁达夫出走后不久,就会自己回来,跟没事一样。这种行径多了,王映霞也就习以为常,虽然有过多次可怕的幻想。“我原谅他的病态,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体,另外,也感佩他的才华。于是只能言归于好。”结婚不到三年,王映霞就领教够了郁达夫复杂的性格,其中滋味唯有她知道。
这样一个在“围城”内外不停游走的文学家,必定不能以温良恭谦来理解,倒像个任性的孩子。早慧、敏感的文人都这样,孤僻、不羁,乃至特定环境下的酷烈,或如他所言的“自卑”,都在素朴的外表下潜藏着,稍加刺激便会即时而起,故而若以常规的家庭方式或文人习气来规范郁达夫,只会陷于庸常。郁达夫是谁,什么才是郁达夫,隔了时空看,不失为卓荦闪耀的孤星;逼而视之,则缭乱不可识,但即使难执一词,已足以激赏、足以怨艾。
仿佛遗世独立的畸零儿,大多归因于早岁家境的困窘、漂泊的坎坷。这个从小在富春江边巴望着来往的帆樯、等待母亲归来的少年,早就谙熟了心灵空洞的滋味,以致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悲剧的出生”。虽不无夸张,但也说明他一出生就十足的郁达夫了。这点气质若是挪移到别人身上,都嫌不合适。留学东洋,一边是疯狂滋长起来的“青年忧郁病”,一边是无情现实辗压下的愤懑与不平,两股暗流交相奔涌,激起的独特景观一上来就令人眼神无措。《沉沦》中的露骨叙写,说到底是种冒险式的自我解剖,一旦收拾不起,势必落得遍地狼藉。周作人为之辩护所称的“受戒者的文学”,正在于“给人希有的力”,于百年后的今天而言,仍不乏夸言的理由。回看颓废和刚劲,看似相异,于郁达夫其实相容。漏船载酒,偏要行于江湖,单是那几壶酒、几句诗,就使江南雪夜、钓台春昼平添了别样的颓废;然而并非凄惶到莫名,一唱三叹之下,道出的尽是放浪中的不羁、落魄中的企慕。更或明悉无时无所不在的“极端”,在生与死的两相抉择间,往往酷烈地选择了后者。如此不统一而统一、开头即寓示结尾的只有郁达夫——一部《沉沦》是处女作,也是墓志铭。
郁达夫的多情与生俱来,浓烈异常,《沉沦》中情欲的燃烧、性苦闷的宣泄,多是他在日本时期的自我写照。对异性渴求的赤祼裸表白,在今天尚且难以坦陈,更何况百年以前?可惊叹的是,郁达夫的作为竟如此之早;更可惊叹的是,他并不讳言曾经在从名古屋到东京的途中下车,钻进一个妓馆,挑选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妇”。若是放浪形骸也就“放”到无知无觉,偏偏潜意识里又殉从最原初的令,于是痛悔之后仍不忘驻守一方心灵的庭院,就像多年以后,当他忆起十四岁时与赵家女孩的懵懂瞬间,心头依然有“一点极淡极淡的,同水一样的春愁”。
这样的纯真重被深味时,已是他与王映霞的邂逅之日了。彼时,他三十一岁,王映霞十九岁。她亭亭玉立,活泼健美,又受过新文学熏陶,与旧式女子的呆板忸怩迥然不同。一出现,就像一道霞光照进了郁达夫的心里,使他意乱神迷,如获重生一般。“生命的危险,我是顾不着的,什么地位、名誉、家庭,更说不上了。”虽然此时的他已和孙荃这个“不爱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有了七年婚史。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近乎痴狂的举动连郁达夫自己也感到惊疑,但既然为爱迷乱已不可改,也就免得他再四处寻找,否则真的愈加迷乱不可收拾了。他用最擅长的方式表达这前所未有的爱,作家的经验和想象全都通过文字来验证,否则搁笔即是否定,空留满地彷徨。除此之外,也有一丝隐忧在他心里游荡,“明知道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这梦的结果,不晓得怎么样,我怕我的运命,终要来咒诅我,嫉妒我,不能使我有圆满的结果”。涉世未深的王映霞做出与郁达夫结合的选择,是在几经踌躇之后的,除却不由自主地被“融化”,浮沉心头的始终是《沉沦》中足以同情的“他”。当作者与人物重叠不分彼此时,文学超越的便不仅仅是名利观念,更有对未来的感性构想。
然而,在家的港湾中,恐怕没有浪子长久的居处,因为浪子在根柢里是拒“家”于理想国大门之外的,这一点,王映霞不知,郁达夫也不自省。婚后的裂痕在所难免,周而复始于“逃离”和“回归”之间看似一宗罪,却是潜意识里滑行的轨迹。浪子在无爱无家时一天天一秒秒活着,有爱有家时却煎熬不堪。这听起来荒谬,其实不过是常识,只是带了点罗曼蒂克,便使文学平添诸多非常的调门,也使浪子耗尽生命的灯油,类似于在梦中死去。等到了“家庭生活”被破坏得失去正常意义时,王映霞也就任由郁达夫欢哀而不觉其欢哀。像是在铤而走险中落败一般,当初母亲的劝告、师友的轻视,又专以摧残痛处似的被不断忆起,即使可以装作不在意,在爱情中窒息、在婚姻中苍老,已是不争的事实。久而久之的作践,也就泯灭了“正常生活”的欲求。
把伤害单方面归咎于郁达夫有失允当,毕竟十字架上承压的命运劫数,从一开始就在暗中觊觎着。后来的人们惯于闲谈郁王二人的聚散,却独独忘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孙荃这道抹不去的阴影。无奈的选择、选择的悲哀,好比两堵高墙立在郁达夫身旁,叫他脱身不得。维系旧式婚姻,等于自掘坟墓;大胆追求爱情,势必背负骂名。宿命的无法妥协和现实的艰难抉择,只是此消彼长的加减关系,并不消退。更要命的是,郁达夫忧心忡忡地周全两个女人的感情,都无法得到谅解,反倒使局面愈加难以收拾。权宜乃至苟且与现实终难和睦,现实又从不知谦让为何物,郁达夫便只剩下心力交瘁。
国难,会使家愁变得更愁,这个冰冷如铁的事实,促使无数危机完成最后的变相和加剧,再多的缠夹都毫无意义。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乱世,心平气和对话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一九三八年的一天,在一次激烈争吵后,王映霞第一次离家出走了。当惯于“挥手自兹去”的郁达夫独自面对三个哭得精疲力尽的孩子时,末日般的恐慌可以想见。雪上加霜的是,郁达夫竟发现了王映霞“不贞”的证据——许绍棣写给她的三封所谓的“情书”。翌日,盛怒难消的郁达夫在汉口《大公报》登出《寻人启事》,并将“情书”翻印,以备诉讼。这是一则不明智的“寻妻”启事,令舆论一时哗然,王映霞也因之备感屈辱。文学家最苦恼的是词不达意,最不智的就是将笔墨当成了复仇私事的工具,最终沦为透辟的自我暴露。在郭沫若看来,郁达夫此举无异于病态,乃至属于“自弃”。自我暴露的人,常取一种不假思索的酷烈态度,在私人方面却无早熟可言,虽然这种酷烈在另一方面也造就其不朽的气概。风波,在郁达夫的一则《道歉启事》登报后暂告平息,“让过去埋入了墓坟,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的新婚”。这看似尽释前嫌,其实不过求得一时残全——粘合起来的裂隙哪有不是裂隙的道理?
郁达夫的“自我暴露症”再度发作时,已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彼时他们一家正避战火于新加坡。《毁家诗纪》的发表无疑使他成为自己婚姻的掘墓人。这组郁达夫亲自编选、写于一九三六至一九三八年间的二十首诗词,将他与王映霞婚变的内幕暴露在众目睽睽底下,一同昭彰的还有对许绍棣的忌恨。郁达夫本无意再次发动“私人战争”,与什么仇敌抗衡?王映霞?还是许绍棣?都不至于恸心刻骨。像郁达夫这样的人,总是稚气盎然地认定他对王映霞“珍如拱璧”,自当责之深,“以挽横流”,抑或王映霞明悉了他内心的痛苦应给予他理解、珍惜。这不免使人一惊而笑。郁达夫所驾轻就熟的能事是“彰显”,他认为唯有“彰显”才是纯粹的,甚至徒以彰显的手段为炫耀,却不知人与人之间还有不可彰显的因缘在。
一时间,海内外为《毁家诗纪》而轰动,王映霞被“钉上了耻辱柱”。
绝望中的王映霞连夜疾书《答辩书简》作沉默中的呼喊:“我的灵魂,我的心肠,我的热情,十二年来,已被你磨折得干干净净,如今所余留的,也只有这个不久即将消灭的肉身。”“时而狂热,时而暴雨,但在我想望中的淡淡秋阳,将从何处去寻求?”要么不因文字与人结缘,既结,又绝之,难免得到报应。而在饱经风雨摧折之后,不得不自绝于最后一丝求全念头以外,这样的女人已近于破釜沉舟。像是迟到的醒悟,又像是当年的隐忧验证,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笔墨官司将他们十二年的聚合画上了句号。一九四零年一月,郁达夫和王映霞离婚。
多情和无情,看着两回事,想想不过一回事。曾经,浪迹江湖,长啸不羁,酒后犹存的谑笑,冥契于前定的现世轮回,这表征,郁达夫一语中的,却始料不及。多情客的命运大致如此:炽烈之初,舍生忘死,稍久,渐陷泥淖,原先的志足神旺在风雨茅庐里消磨殆尽,只落得未期而可期的“决绝”,如烟花散去,岑寂如故。即使有些许同情怜恤也抵不上一番自嘲,原来空如有,有不过空。也有遍识“多情”“无情”者,将一条道走得泥泞四溅,却不沾鞋袜,那是柳三变般的情极却不欲成佛。
然而,郁达夫并非柳三变,他也不欲成佛,只是把“多情”认真地演成了“惊情”,而且牺牲到无可牺牲为止。世事艰,人微末,凭着认真来来往往,难免不常使自己频涉绝地,更不消说累及美人。使人讶异的是,他何以一点不回头?真是奇怪,却又一点不奇怪,他不过是以“反常”应付“非常”罢了。
多情而认真的郁达夫,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勇决地逼近太阳,以致灼融羽蜡,失翅陨灭,身后几缕烟尘缭乱。在那黎明将临之际,当日本人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时,他最后的一丝意识是否给了王映霞,我们无从知晓。聊可宽慰的是,王映霞在晚年回忆道:“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与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或许,这可作为郁达夫“多情”的回报,但在一番轮回之后,多情、惊情皆归于淡然;盟誓的夫妻、喋血的英雄,均作烟云散去。
人生如斯,斯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