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选四)
这儿是成都。不远处,大地突然的咳嗽横贯过来,撕裂声带。
一开始,我没哭!稍稍缓过神来,听着广播中一路飙升的死亡人数,我力图紧紧抿住嘴,将哽咽吞回……
但不可能了!泪水默默滑落,滚烫、咸涩……
是的,我认识的人,都哭了……那些不哭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一辈子都不想认识!
苍天!我这双骄傲了半辈子的膝盖,平生第一次,郑重给你跪下了!
请将这残躯中点点滴滴的呼吸,带到映秀、璇口、北川……的重重瓦砾之下,灌注给那尚有一丝余息的孩子们吧。
苍天!不要再让双瞳中涌出的古老海水,将这片土地淹没……苍天!苍天!我给你跪下了!
5月13日
太惨烈了!映秀、漩口、汶川县城,
我都去过,大约十年前。
那时,曾在心里暗自赞叹她的美:空气澄甜,
山水畅然,仿佛一块轻轻呼吸的古玉……
可现在,她,她是一片废墟!
谁也无法进入的、被硬生生挤碎胸腔的废墟!
山水之美,难道就是为毁给时间看?
北川,我过去没去过。
现在报出的死亡人数已达七千多!
还会增加的!恐怖地增加……
我想重新定义加法:一加一小于零点五,
二加二小于一……数千加数千,
数万加数万,也一定不能超过一百……
世界与美,难道总执行着错误的算术?
5月15日
有什么力量能让浑水纯净?
有什么生命
能在被压断脊骨72小时后依然坚挺?
有什么语言,不是炫耀,
不是煽情,却能丝丝入扣地
传递我疼痛的心跳,
并在废墟深处,撑起一片绿阴?
女儿,当了一天志愿者。
她的指纹,覆在伤员盖着的棉被上。
她做的事很小、很微弱,
她比昨日沉默……
电话里,我触摸到那种静。
5月16日
无论怎么样,听着热烈言辞,
听着头顶直升机不间断
的轰鸣,我还是
感到轻浮,甚至可耻——
活着的人,努力安慰自己心头的……
上午、晚上,我异常镇定地
为尚有惊恐眼神的
学生讲授概率、微积分,
感到很轻浮;下午,
在一物质集散地,百无一用的
双手,往即将发往重灾区的
卡车上玩命搬运物品,
手腕、双臂酸痛,仍然是轻浮;
几乎每一时刻,我都
在强迫症似的想着那些
至今仍无法进入的
众多“孤镇”、“孤村”,想着
自己他奶奶的多么无力……
我知道,我,根本无力
更改自己与生俱来的轻浮;
我知道,即使是神,
能够将那行走在黑暗中的魂灵
小心看顾,甚至,能给那仍
深埋废墟中、余息微弱的孩子一缕
幻觉的……幻觉的绿色春风
……他的修辞,他的威仪,
此时,也无疑是轻浮,无比的轻浮!
5月19日
14点28分,我从出生
就半步也没离开过的共和国,
第一次,为死难平民,
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准确数字
的平民,降下鲜红国旗
——不说长天呜咽
汽笛长鸣……叩问你卑微身体,
是否仍关押着数不清的
或鲜艳、或黯淡陈旧的亡魂?
究竟、究竟有多少人啊……
他们积蓄的无形力量
我不敢轻易触碰。我的共和国,
借了三分钟清澈颤栗,
想使劲挖出他们眼角的积雪,
白啊,黑得发烫!
仿佛真可以轻轻牵河流的手了,
青青草坡上,唱一首老歌:
幼芽般的孩子也是苍老的孩子……
有一瞬,神真学会了宽恕,眼涌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