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当我有了足够的耐心站在回忆的路口,最先看见的,总是一辆飞驰而来的火车。我看着火车在昏瞑的夜色中缓缓爬动,在车轮与铁轨的磨擦中,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淡淡的铁腥味儿。它像一股暗绿色的浑浊的水,横冲直撞地涌进了乡村和城市。带来枕木的阴影,唤醒了我的记忆——关于距离和时间的记忆——
关于一节节停滞在路口的货车张大了空虚的嘴的模样的记忆;关于清晨微雨中低垂着头的杉林的记忆;关于被巨大的夜色压成沉睡模样的无数的村庄和城镇的记忆,那些沿途眀灭的灯火寂寞,寒凉,沉默——
还有,人们站在站台上的表情的记忆——夜色在降临,哪一双手曾是拥抱,哪一种声音曾是告别?
这是一个热爱火车的年代。乘飞机永远是少数人的事情。人们从此地到彼地,多半要依赖火车。
热爱火车就是热爱旅途。那些在火车上度过的不眠的夜晚,是人生的隔离状态——当汽笛长鸣,火车在冰冷的铁轨上缓缓开动,站台上的一张张面孔一一掠过,然后,火车越开越快,时而穿过一座桥,时而穿过一片杉林——
那是秋天黄昏中的杉林,白色的雨雾,纱幛一样笼罩着微阴的天气,像一双迷濛、潮湿的眼睛。灰蒙蒙的房子露出砖块的老旧屋顶。风刮过去发出一种持久而无奈的磨擦声。细密如丝的雨水贴在窗玻璃上,缓缓滑落下来——
但总有一滴雨水悬而未落。
它注视着我们,它的美丽光泽在清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照彻我们的身心。
那些聚聚散散的火车站曾经是我最爱去的地方。看人潮中拥挤的夜行列车,张着巨大的空虚的嘴吐着人群。嘈杂拥挤的候车大厅里充斥着各种方言、旅行袋、矿泉水、汗臭、灰尘以及疲惫的旅人的脸。在匆忙的旅人中,我显得无事可干。
我悄无声息地穿过他们,仰起头,一个个令我神往不已的地名带着异域的色彩和气息从巨大的银灰色电子指示牌跳了出来。我闭上眼睛,在想象中仿佛开始经历了一次独自的旅行。是的,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止一次地渴望远走异乡,到了成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浪迹天涯并不一定非得远走异乡,在自己的家里也会有飘零感的。
火车站是各种流行歌曲经常歌唱的地方。比如:一对恋人在站台上分手,他俩隔着车窗泪眼相望,竟无语凝噎,然后汽笛声起。女的缓缓扬起一条鲜红的丝巾——如果这就是浪漫,那么这浪漫该有多么滑稽?
有人戏称:火车已经沦为无产阶级的专用车了。现在乘火车的人多半是民工,大学生以及小地方的公差,他们带着汗臭,怀着乡梦挤上火车。而火车站多半已沦为指向暧昧的旅馆,发廊,廉价饭馆,游方乞丐聚居在一起的混乱混浊的乐园,成为生活奔波者的聚居地。候车室里,人群像蝇群一样发出嗡嗡的,低回的,电波一样的声音。谁都在忍耐,但谁都用忍耐妨碍着别人。
现在,我正在这座城市的火车站驻足。
几年前,我遇到过的那个穿破烂衣衫的老头还在,他跪在地下通道的路口,一双枯柴般黑瘦的胳膊伸向无尽的前方:“行——行——好——吧,给点——钱吧。”从胸腔里迸发出嘶哑颤抖的声音被阵阵袭来的秋风带向很远……
在火车站南侧,一支奇怪的队伍引起我的注意:这支队伍大约有五十来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棉衣和胶鞋,身上还带着体力劳动后汗水和田野浓烈的气味。只是衣服已经不大干净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围观的路人,眼睛里有一种鲁莽和单纯的热情。见有人在注意他们,有一个走在最前排的小伙子还不自然地向路人招手示意,引起伙伴的一阵推搡和哄笑。
这是一支被人从内地农村招募到城里打工的队伍。更加明显的特点是:他们全都背着、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一大堆行李,连脖子上挂着的也是,行李一般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包裹着,抑或装在撑得满满的、红白相间的纺织袋里。他们有序地排成一列队伍,在人流如织的火车南站广场,他们缓缓地朝一个方向行进着,双手紧紧地抓着包裹,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呵,粗大的关节,裂开的指甲盖,通红的冻疮……
没多一会儿,他们一个个被吞进等候在路边的几辆汽车的大嘴里。不见了。
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人类的挣扎之声。他们来来往往,永不停息地挣扎着,就像我挣扎在语言中一样。
而冰凉的铁轨笔直,粗糙而有力,似乎比人生的错综复杂更容易找到依靠。
火车是路线的坚定执行者。一旦明确方向,就会矢志不渝地走下去。铁轨发出单调的声音让火车上的黑夜如此漫长。旅人们需要休息和幻想才能度过这悬浮在铁轨之上的时间。
一些很有出差经验的人在火车驶出站台不远,就脱掉鞋,露出体味的袜子,然后拿出桶装方便面,火腿肠,水果,茶叶蛋,熏鱼,榨菜,盒装牛奶,街头小报,随身听——车厢里到处是浑浊的味道,不是芬芳的味道。是旅人们随身携带的供自家老婆孩子独享的味道,身体的味道——我置身于这味道中,让我感受到生活暗藏着霉味。
但我并不讨厌这味道。这味道是从人的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是从身体交往的多种热血散发出来的。我呼吸着这些味道,感受到了我们复杂的人性。
现在,火车在冰凉的铁轨上行驶,运送着私奔的爱情,小偷,厌世的旅行者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群。它一次次地穿过城市,以及乡村的灯火,像一把陈年的刀子,切入了时间深处的记忆,从此地到彼地,只有火车离开的地方和即将要到达的地方,像一个谜底。
而远方,正是顺着这冰冷的不知所来不知所终的道路延展开的。
我曾经迷恋过一个写散文的女作家的文字:晶莹透亮,具有一种精神享乐主义的典范——
它更接近于诗歌的本质,只是她的声音在这个时代里有些不合群,听的人也少。我记得她的文字中有一首关于火车的诗:
这么晚了
要去什么地方呢
美丽的火车
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想起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帕呢
乘客多少与我有些亲
去吧
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
隧道都光明
这么多年了,这首关于火车的诗我一直都记得。
每次看见火车,或者某篇文章中出现火车的字眼时,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这朴素的话让冰凉的铁轨变得亲切可触。
我念着这首关于火车的诗,仿佛这几句关于火车的诗是我写的,嗯,不,是我写给每一列火车和火车上的旅人的——
还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