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何兆武先生的口述历史,读到许多难以想象的旧人旧事。以五四为例,他说那“时候没有打死人,抓了一批,但也很少。火烧赵家楼,大概抓了二三十人,没过几天又放了。当然,第一,当时的政府也希望缓和;第二,火烧赵家楼是曹汝霖的家,可是连曹汝霖在内也提出要赶快把学生放了。放了以后,蔡元培还带着教师和学生欢迎他们回来,这好像是难以想象的事”。(何兆武著:《上学记》,三联书店2006年8月版。以下引文均同)
不光何兆武先生感到难以想象,就是我也深有同感。曹汝霖的家被烧了,他没有依仗权势捕杀学生,而是提出赶快把学生放了。恕我才疏学浅,我读书识字的历史也有几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客观评价曹汝霖。以往的印象,曹汝霖不就是五四罪人吗?学生被放了回来,蔡元培带着教师去欢迎——倘非有一个包容性中央政权(即北洋政府)在那里,如此这般难以想象的人和事还会有吗?何兆武先生因而得出一个结论,他说:“如果是在严格的思想专制之下,类似五四运动的思想启蒙,是不大可能出现的。”而我要说,类似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同样不会出现。
北京大学到了蒋梦麟时代,继续蔡元培的办学理念;就是在保护学生方面,也完全一样。何兆武先生讲了这样一件事,说有一天,“我父亲收到一封信,是北大校长蒋梦麟写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说,你的女儿被抓起来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地把她保释出来,下面是他的签名盖章。果然,没过几天就把她放出来了。按照阶级成分来划分,蒋梦麟应该是官僚兼学阀(教育部长兼北大校长),可是居然出面来保护学生,怕也是今天难以想象的”。学生因政见之异被捕,执政当局的教育部长兼北大校长亲自去解救,在今天看来,他不是脑子进水,就是乌纱帽戴烦了,除外无可解释。但在蒋梦麟时代,救学生却是校长以及老师们的本分。我们可以追问一下,是谁给蒋梦麟们以保护学生的权力?是执政当局,是那个具有包容性的政治制度。
这使我想起民国初年的两件事。当时,一些官员包括总统的子女,以自费生的名义,就读于清华大学。针对这一现象,《清华周刊》发表《冯黎子弟与自费》的文章,指出总统子弟也是国民,不应该享受特权,自费也不行,除非公开招收自费生。文章一出,即在清华园内炸开了锅。结果校长出面,将已借读的总统的两个孙子、副总统的儿子们劝退。当年的一位清华大学生(后为教授)回忆说,打那以后,总统只得请清华大学的学生到家为孩子们辅导,而且那些孩子还真没有什么纨绔习气,常常主动给这些家教们擦皮鞋等等,很是礼貌周全。1940年代末,安徽省主席刘振华有两个儿子要求来清华旁听,结果被当时的教务长潘光旦拒绝了。潘光旦说:“承刘主席看得起,但清华被人瞧得上眼,全是因为按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把这点给破了,清华不是也不值钱了吗?”按照这些难以想象的旧人旧事去推理今天的大学,还有哪一家是值钱的?
回到原题。何兆武先生一家七口皆出西南联合大学(很不幸,这里又提到了西南联大。有的朋友对此抱有成见,说我把西南联大的事都“写烂”了。我的困惑就在于,假如写到中国的教育,能有胜比西南联大的,我情愿不再拿它当坐标。然而,今天的大学除了学术腐败外,几无谈资,因而老北大、老清华、西南联大也就成了中国大学永远的里程碑。既然不能出新,又何必厌陈),他的口述历史,也就不能一迈而过。谈起西南联大,何兆武就抑制不住兴奋,他说那是他人生最最幸福的一个时期。我们要知道,西南联大的时候,正值如火如荼的抗日战争阶段,昆明当时的物价飞涨,人的生活苦不堪言。但何兆武先生却说,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段生活。是什么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呢?两个字:自由。
何兆武先生口述道:“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晚上没事,大家也是海阔天空地胡扯一阵,有骂蒋介石的,也有拥护蒋介石的,而且可以辩论,有时候也很激烈,可是辩论完了,关系依然很好。”西南联大的学生,个人行为绝对自由,这是何兆武先生最为力赞的,他的观点是:“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发展,就没有个人的创造力,而个人的创造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何兆武所说的自由,为西南联大造就了大批光辉耀眼的名教授(因多次在文中提及,这里不赘),也为西南联大造就了杨振宁、李政道、www.xinwenju.com殷海光、汪曾祺、王浩(他后来成为西方社会大名鼎鼎的哲学家)等大批优秀学生。正如何兆武先生所说的,“如果大家开口都说一样的话(也就是没有学术自由——魏得胜评注),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后来的大学,数量上不知凡几,但却几无名师,更无高徒,恐怕这与“大家开口都说一样的话”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