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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地摊儿的妈妈

时间:2023-12-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慎微  阅读:

  一

  我家小摊儿在县城西关的主干道上,算是个做买卖的“霸口”。能占着这样的位置是不大容易的,人多,竞争对手也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摊儿、小贩儿中间的门道、规矩一样也不少。车马南来北往,皆从我妈的摊儿前过。我妈毫不畏惧,“来的都是客”。

  我家是从2007年开始摆摊儿的。小摊儿由一个改装后的三轮车和一个可拆卸的移动帐篷拼成。最初只卖自家豆腐坊的豆制品、年糕以及姨娘家的手擀粉。2010年开始,我家的地摊儿在豆制品的基础上,新开辟了火锅、烧烤食材的零售、批发业务,卖海鲜丸子、关东煮、火锅底料、时令蔬菜、皮冻、皮老铺(一种宴席凉菜,像大号火腿肠)、魔芋粉等,供应县城和周边乡镇的小吃店、烧烤摊儿。

  各家摊位早上搭、晚上拆,一般清晨5点就张罗开了,生意好时,收摊儿时间就没了定数。为了摊位不被占,我妈常常4点就起来收拾货物,给一家人做早饭,等我睡到6点起床,我妈催我送货的电话就来了。即使早起,我们依旧会因为占摊位和别家起争执——谁都想多卖些货,多挣点儿钱过年,可地儿就那么大,你家多摆了我家就得少摆。

  我虽然早早跟着我妈在地摊儿江湖里混,但我打小就不爱这行。摆摊儿是苦差事,谁生来就爱吃苦呢?我妈与我不同,虽然摆摊儿是为了生计,一天不干活就没饭吃,但我妈并没有抱怨,相反,她有一种认真生活的平和。她说:“这摊儿就是我的道场,卖东西足斤足两一样是修行,清白做人也是功夫。”

  我妈爱笑、爱斗嘴,她连同人吵架都是笑着吵,吵架时满嘴顺口溜,像唱歌一样。和顾客因算账起了争执,她叹:“银行的钱多得很,不是你我的。”旁人问她卖豆腐有没有缺斤短两,她说:“一斤豆腐两块五,吃不了穷也吃不了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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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又高又胖,常年围着红围裙。出摊儿时,她会随车带个扫把,支摊子前先扫地,对待马路边上的这一小片地就像对待自家卧室一样。在老顾客眼里,我妈就是“王熙凤”,清早来采买,“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只要我妈一笑,顾客就源源不断地上门。大家仿佛不是来买东西,而是专程来听她笑、看她笑的。

  我妈卖货自有一套方法。顾客来了,她并不大力推销。顾客们随意地挑挑拣拣,拿不准主意询问时,我妈才会主动搭腔。比如,顾客想拿一包火锅底料,我妈一定先问他家里有没有小孩,能不能吃辣,是否有忌口,再讲解牛油、清油的区别,然后才会推销几包自家常吃的火锅底料。

  她从不刻意推荐贵的东西。顾客来了,都不用开口,她一瞅穿着打扮就知道对方的消费水平。“一看头发二看鞋”,穷苦人忙生计顾不上这两样,庄稼人挣钱不容易,给人推销东西要先紧着实惠的推荐。她说:“来的都是客,做生意贪小利、不老实、偷奸耍滑,哪个顾客感觉不到?顾客吃一次亏,在心里就记一笔账,亏心账多了,就要消福报、倒霉运、吃大亏。” 二

  早年我爸妈结婚后,租住在县城的一处家属院里。www.xinwenju.com起先,我妈在县里的毛纺厂上班,我爸有份跑长途车的工作,生活尚算小康。可惜花无久艳,月不长圆,我爸后来因为跑车时出了车祸,欠下外债。那时我妈已经怀了我,毛纺厂的工作也辞了。我出生后,家里生计越发艰难。为了早日还清债务,爸妈四处借钱,租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卖凉皮、茶叶蛋、豆腐脑等小吃。

  后来,我爸倒腾起豆腐坊,劝我妈关了小吃店,他俩一个做一个卖,还能省下水、电、租金。外债压力压在肩头,我妈为了多挣些钱,于是退了店面,开始了摆摊儿的生活。

  刚开始,她蹬着辆老式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豆腐不是顿顿要吃,那时光景又不好,生意难做。参考以前的经历,我妈觉得只卖豆腐成不了事,于是又增加了凉粉、调料。倘若顾客需要的东西我妈手里没货,她会记下来,想着法儿从其他地方批发或者帮人代买。货物一点点堆起来,老式小三轮车便不够用了。我爸爱动手,用铁皮、木板在小三轮车上弄了个货架,能装的货便越来越多了,俨然一个流动食品店。

  生意好了,我妈就寻思着找个摊位,让顾客们知道她有个固定的地点。她托人帮忙,找到了西关大街上一处小小的摊位。那个位置并不好,我妈却很满意。她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做生意三分靠位置七分靠打拼,踏踏实实干,就能干出名堂。

  有一次,一个40多岁的男人,骑着辆破旧嘉陵摩托车,在我妈这儿买完东西,走后发现钱数没对上,非说我妈找错了钱,急赤白脸地质问我妈:“你这个婆娘,心眼儿怎么这么不实诚?!干这样的缺德事!刚刚我在你这儿买了东西,回家一查发现钱少了。我兜里的钱是有数的,买的东西也是有数的,钱少了,那就是在你家摊位上少的。”

  我妈面不改色,语带几分讥诮:“我问问你,你刚才是不是拿了张100的,我找你25块5?”

  男人眯着眼睛点头。随即,我妈眼神犀利起来,说话也大声了些,一件件同男人理论:“8块的洋芋丸子,4块的豆皮,16块的海鲜丸子,一包鸡翅中18块,火锅底料10块5,还有金针菇、藕片、面筋、豆卷,加一起19块,合计75块5,是不是这些东西、这些钱?那你说,你买了75块5的东西,你给我100块,我找你25块5,还多饶了你1块钱。你不记好,反而来我这儿找的哪门子钱?别看我一天卖出去的货多,每一笔账我心里都有数,没这点本事,我能撑得起这个摊儿?该是我的钱,我起早贪黑也要挣到手;不是我的,丢地上我都不捡!”

  那个男人顿时愣在了原地,灰头土脸地骑上摩托车走了。

  翌日,男人又找上门来,说丢的钱找到了,原来是他读小学的儿子偷拿了钱买零食吃。他觉得惭愧,今天来是来当回头客的。到了结账的时候,我妈让他再算一遍,男人摆摆手,说:“你是个能干婆娘,做人没麻达(方言,意为问题),我信得过。” 三

  我妈在一众摊主里格外与众不同。有的摊主为了抢生意,会一面与我妈笑呵呵,一面把走到我家摊位前的顾客连拉带吆喝地忽悠走。我妈对此并不在意,她总说:“做买卖,做的是人的买卖,人心正了生意才能旺。”她顺其自然,也收获了一帮熟客和新友。

  很多老顾客来我家摊儿上不仅仅是买货,他们还爱听我妈“胡说八道”。我妈的小摊儿好像一个“心灵杂货铺”,她既参与别人厨房的事,也参与别人心房的事。

  与我妈相熟的宋老师是县中学的数学老师,经常因为婚姻问题来我妈这儿寻求宽慰,常常一脸愁容来,心满意足地离开。我问我妈怎么从不嫌烦,她说:“这有什么好烦的,她说她的,我做我的。她来这儿不是为了听我说话,只是为了倒倒自己心里的垃圾。她来一次,心里的苦就能减一分。你不要看你妈是个摆地摊儿的,其实也会给人看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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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更多时候也要忙活小摊儿以外的事。卖的东西杂、多,进货、送货就成了我妈的头等大事。我家除了零售还兼顾批发。周边乡镇烧烤摊儿的取货、送货全凭城乡班车,我妈要卡着点儿给这些班车“上货”,像个活在钟表上的人,在家、小摊儿、车站之间来回穿梭。

  我在家时,送货的活儿便落在我头上。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夏日,在长长的县道上,我开着电动三轮车穿越寂静的街巷,迎着风一路向前,从一个个村庄的一端开到另一端,在下午晚班车急促的喇叭声中结束一天的路程。

  行人匆匆归家,我看着残阳拖一尾橘红余晖从天边坠落。像暮年老者站在终点,转身哈出一口气,我的内心也变得一片悄然。我又向着另一条路的终点驶去,整个县城在我背后,好像这苦涩的日子也从时间中抽离。直到落日掉进大地,四周昏暗,路灯亮起,我也终于送完了货,在暮霭沉沉中归家。 四

  我家的小摊儿一点点地添新去旧,最大的变化就是曾经流动的摊位被“固定”下来。

  我妈购置了两顶帐篷,请了几个亲戚帮忙把帐篷撑开,固定在摊位上。崭新的蓝色篷布安在摊位上方的时候,就像是在搭建我们的另一个家。从那之后,我们头顶上就不再是一片被电线割开的天空,我和我妈再也不怕被淋成落汤鸡了。我妈专门给我外公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外公说:“头顶上有了片瓦,鸟儿有了巢,人才不受罪。”

  帐篷也带来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晚上得有人去摊位守夜。我们卖的都是些杂货,摊位大了,我妈心也大了,进的货也比原来多了许多。县城夜晚的街头总是有些游手好闲的混混,也总有商铺被窃的传言。尽管我们这个小摊儿并没有什么值钱货,可我妈放心不下,提出晚上要睡在摊位上。

  “拿雨布将小摊儿围起来,人睡在车里,和睡在家里一样。”我妈都计划好了。

  可睡大街怎么能和睡热腾腾的炕一样?我不同意,她本来就多病,常年药不离身,要是晚上再睡不好,身体迟早要垮。

  于是,守摊儿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父亲头上。前两夜我爸值守,他在三轮车上铺一层防水布,再铺上两层褥子。我爸叫我睡觉时不要脱袜子,电动车后面那扇小小的车门可以拿凳子支起来当脚托,但我个子高,腿总得蜷缩着才能不落空。

  第一次睡大街,我并不怎么害怕。夜里,大街上并没有我想象中寂静。野狗的吠声吵得人心烦,防水布外偶尔传来走路声以及摩托车飞驰而过的声音,让我难以进入梦乡,后半夜才在迷迷糊糊中将头埋进被窝里睡着。 五

  在部队的第二年,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我们家的摊位没了——政府改造,整条街的流动摊位都没了。我妈正好碰上临街有家铺面出售,她咬咬牙,七挪八凑地借钱将那间小小的铺面买了下来。

  从此,我们一家告别了那个曾养活过我们10多年的摊位,搬进了有水电、不漏风、不淋雨、不用再和人争抢的店铺。现下,我们头上真的有了一片瓦。

  我是感谢这个变化的。我终于可以面对童年那句提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不摆摊儿?”我爸也长舒一口气,于他而言,摆摊儿生活是狭义的苦,而不是我妈心中那久远的甜。

  小摊儿没有了,爸妈没有不舍,只有感慨。生活有太多波澜,我妈偶尔会自言自语:“13年的日子,我一天天没黑没明地干,就这样把日子过到了别人前头。多少人笑话我和你父亲,多少人眼馋我们的那个小摊儿。做生意难,活人更难。人在世上走一遭不能白来,你妈妈没文化,能白手起家,靠蹬三轮车把你们姐弟俩蹬进大学,把一个家蹬到就算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是不是?”

  说这话时,我妈坐在小凳子上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拿手指甲抠手心里的死肉。在她手指根部有着一个个圆圆的硬茧,那是盾牌、是砖墙,是这些年来我和姐姐头顶上的那把遮阳伞。

  再次路过老家那条街,那片我们一家曾经生活、奋斗过的地方,如今已是繁华不再,空荡无人。沥青覆盖了路面,将老城、老事一同掩藏。我忽然想起一句歌词:“回头看,当时的月亮,一夜之间化作今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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