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屑焚香
秋深,与友在深山松下下棋。黑白棋子,拈、落、吃皆有声,人静下心来,亦能听到风声、泉声。最意外的要数松子落下来的声音。落在石上——嗒,落在地上——噗,落在棋盘上——啪。
松子落下来的气息是好闻的,一股清新的松香。
我曾在崂山吃素斋,菜根配松屑饭。菜根是腌制的,翡绿犹在;松屑饭倒是第一次吃到,松子躺在白米上,犹如黑美人侧卧沙滩。王维在《饭覆釜山僧》里有很多淡然出尘的句子:“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这里的松屑,就是松子。
也曾看人喝松子茶,用松子搭配栗子、核桃磨成粉,用这粉泡一杯茶,竟然香气四溢。松子的味道被核桃和栗子的味道消解了,加之油脂的香气,一饮而下,潺潺入喉。
享用松屑,宜在山中。幽谷之中,不仅是松子,哪怕是松针落下来,也听得到。这样静谧的场域最适合读书。古人读书之时喜焚香,用陶瓷或金属的香炉,焚的是秘制的香,一人一香、一盏茶、一卷书,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书卷徐徐翻页,直至油灯内的灯芯焦了,灯油燃尽,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许久。看书,有时候也令人饥饿,肠鸣音如打鼓,又要进食了。至于方才焚的那根香,已成纷纷落屑,那香气,入书卷中,入陋室中,入脑海中。
参天独秀图
明 沈周 故宫博物院藏
松针亦可焚香。找一些干净的松针晾干,然后在铁盘中焚烧,将松针的灰收集起来,与香灰一起做成香薰,焚之,有丝丝清凉气。当然,松针也有烟火气,比如,用来熏肉。有一年在皖南,行走在粉墙黛瓦之中,看到偶有炊烟起,那是山里人家在燃松针熏肉。用松针熏出来的肉可以保存数十年,吃的时候就割下来一块,可以炒蒜苗,亦可直接放在米饭上蒸食,化于口唇之间,颇有风霜气。
我在故宫博物院看过沈周的《参天独秀图》,一树古意丛生的老松斜立在山崖上,树干向光处结着两颗松子。沈周画这幅画的目的是祝贺一位老友老来得子。古代的贤士、雅士就是高妙,祝福中都融入了些许浪漫和含蓄。在这个含蓄的国度,多少风雅都潜藏在生活的角落中,千百年来都不曾随风飘散。
至于松风煮茗、竹雨谈诗,或许是过于注重仪式感和氛围感,不能说不雅,只是稍显刻意了。还是平静生活中的一点点松屑,淡然日子里的一缕缕香薰,有着画龙点睛之妙。
松针过耳
在古徽州的山峦之间穿行,遇见很多写生的学生。他们背着画架和颜料,遇见一片油菜花田、两座徽式建筑夹出来的一线天或是一棵别致的松树,便停下来,支开画架,信笔涂画。
春日去皖南,我亦是奔着油菜花和徽式建筑去的,常常遇见这些学生,不去打扰,只远远看着,或是默默从他们身边经过,似乎这样也能受到艺术的熏陶。
那一日,在春光里,我看到一个女生在一棵沧桑的古松前画画,手法娴熟,几笔勾勒下来,轮廓即成,又是几笔,松树的虬枝尽显。
我向前走一些,打算近看一下。刚转到她身侧,一个细节吸引了我:她的耳洞里竟然穿着一根松针。
见我在看她,她笑了。我说:“抱歉,打扰到你了。”
“您一定是对我的特殊耳钉好奇吧?”她问。
我赶紧说,并不讶异,只是觉得很特别。
她继续解释:“老师告诉我们,画一株草木,要近距离端详它。我一开始画这棵松树的时候,总是不得要领,方才我已经画了很多稿,始终不满意。于是,我从松树下捡了一根松针,穿在耳洞里,瞬间觉得一凉,似乎是开了窍。您瞧,这张画得可还行?”
“很好,松的风骨被你抓到了。”我发自肺腑地答。
她爽朗地笑了,和春风里微微摇动的松针一样,稚嫩而美好。亲近一棵松树,原来还可以这样。那一刻,我竟然遗憾自己没有穿一对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