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一种低哑的声音,从这城的最深处响起……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堡。首先它要你出示“通行证”。只要有了通行证,任何人即刻可能入城。现在,它是被中国人的嘴唇最多次数重复的城市。有太多的人涌进来了。每个关口排起长龙。如果没有通行证,只要沿着城的外围走,偶尔能找到铁丝网上的洞口。那些洞口大方、阔绰,不必弯腰曲背,就能站到里侧来,成为城中之人。
一个年轻的哨兵曾经发现了二十几个正钻过铁丝网的女孩子。她们都刚从乡下来,不会讲普通话。哨兵没有办法赶出她们。她们抓住铁丝网,集体大哭。
城坐在那儿,宽洪大量。四面八方都设有门。它不阻止任何一个人,哪怕身无分文的穷棍。这使我们更加同情卡夫卡笔下那个土地测量员,他居然在那么厚的一本长篇中,也没能走进城堡。
慈禧当年派人沿黑龙江淘金,前后一共建了十八个驿站。皇旗猎猎临风,金砂给皇室后宫换回了胭脂钱。现在,是可以把金子装在自己手提箱里的年代。谁不想走南闯北,试试运气。没有人感觉自己过去的位置是个好位置,自己过去的老城是个好城。
人比水还快地流通,从所有的渠和田,浸进这城。
我的确听到了声音,用最低哑神秘的调子。它说,你知道什么人能留下来了吗?我四面去看,没有第三者,也没有第二者。那只是一段深不可测的声音。
我的表妹跟着我进了厨房,跟住我的背后转。我说油烟会呛她,让她出去,她还是不走。她不仅守着我,而且碍手碍脚,我回头看她,看见最大颗的眼泪。这个毕业于重点大学国际金融专业,又有三年工作经验的女孩,只来了一年,就决定回去。她离开此地,和她刚到当天的脸,那么不同地印在一起。她没把坚决要走的原因告诉我。她只是哭着,反反复复地说着:为什么不讲理?为什么不讲理?
不要跟这世界索取道理,它无理可依。
我送表妹离开这座城。它的关卡,照样洞开。准备进城的人们,涌满大厅。这是一座多么友善迷人的城,二十四小时不拉吊桥的城,想走,能走;想来,能来。我早说过它宽洪大量。
去参观一家电视机厂。我看见人们坚持让每台新电视机接受挤压、碰撞、高空落下,一连串破坏性的检验。他们要测试物体的抗损坏能力。我在厂房里,那声音又奇怪地追索上来。这一次,它在牙齿里还发出了笑。它重复那句话:你知道什么人才能留下来了吧?
像法国人不断地重复“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它被重复,而后误成事实。关于什么人能留下来,这被无数人口头传送的秘诀,已经太多次地出现,它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被省略了答案的迷津。
天上正飞着流云,由西向东,像受了惊吓的一群绵羊,皮鞭高举之下的灰色绵羊。它们或者已经迷途,一直向东而去。净天上,没有一片毛能留下来。天上的道理简单过人的道理。
就在我家门口,我认识了含羞草。在北方,只有公园的暖房里才能很珍贵地见到它。在我的门前,它曾经遍布出百米以外。只要轻轻一拨,它的枝叶就迅速并拢,颓然下去,好像彻底屈从,甚至死了。我和儿子,拿了一根竹棍,拨倒过遍地的含羞草。十分钟以后,它们就又生灵起来,一点苦痛也没有,甚至趾高气扬,挑起极小的紫花。
我想起中国古人说的牙与舌头的道理。人走过了一生,孱老之际,牙齿已经不在,张开口,只是看到舌头。智人说,硬的死了,软的活着。这就是人的怪道理。
科学说,到下一个世纪,将是基因革命的世纪。目前生物学的顶尖实验,已经在分解人的基因组合,未来,将能区分出人的坚强基因、软弱基因、艺术基因、痛疼基因等等,将能按照百分比,造出更加接近理想的人。科学将使一切道理都不再适用。它在计算机上设置出了“坚强100%,软弱0%,坚定100%,怀疑0%”。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指出,科学也是曲折前进的。它造出了原子武器之后,又幻想造出合成基因人。我们整个地球将要面临性格大清洗。
到那一天,谁都知道,什么人能留下来。那种在城里紧随着人的低哑声音会生动消解,因为听觉的基因、思索的基因,都将被调到最低弱的数值。
土地测量员K,将是多么幸福的人。他终于没有进入城。他的后人,都在自由之地、平和地生活,躲避了被拆解和调整基因的新世纪灾难。
八十年代末期,有一间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那里面坐着也叫K的人。他是中国人。K对他的手下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我的时间很宝贵。我只能给你三十秒!手下人没有秒表,也不知道三十秒能讲几句话,于是瑟瑟着,退出了K的门。K转而进了另一个门,那是K的老总,一个嗜酒者。老总对K说:你有什么事?我没时间。K像女人那样说,我没事。我给你带来一瓶家乡的好酒。老总扬扬手:去把门关上。K惺惺地去反关了门,把自己留在里边。整个下午,走廊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
这是另一个K的故事。我用它回答那个低哑的声音。我早知道它的秘诀。希望它从此不要再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