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野免为虎而生,山鸡为狐狸而生,羊草为刈刀而生,家猪为油锅而生,一只雄狮为另一只雄狮而生,独木桥上的黑山羊为另一只白山羊而生。
在这广大而每个末节都息息相关的世界里,各种物体相互窥视,探视虚实。是这些对峙,使地球有了活的趣味。
幽深的峡谷进入了秋天。太阳无力地退下,山背已经暗青。行在路上的人,他正停下脚,瞄一瞄前方。人在计算离目标还有几里路,离天黑还有几十分钟。然后,他更加快了步伐。北方的群山,瑟瑟地抖落着皮毛,那是大片惨红的橡树之叶。行路的人再不能去看风景,虽然他整个白天都东张西望,现在,想到天黑、路远、山高,他反而忘了饥渴,脚下有力而不懈怠。
我非常认识这个正在路上的人。我没有对他说过人和山林的对峙,而他是不言自通的人。他要加紧地走。
久久相峙,在盯视不放中,咬紧对方,绝不松手,这种事例绝不常见。在人的领域里,对弈、拳击、相扑,直到战争,哪一种都离不开对手。
街口,有一个提着象棋盘的老人。那棋盘的老红,肯定是手工做的,瓷实发亮,将能用上两三个世纪。老人提着棋盘,向街的拐角望。不用说,他是在望他的对手。一群散了学的学生,跑过来。他们说:来将一军。老人根本不望他们。只有和老对手拍起棋子来,才落地有声,才妙语连珠,才昏天黑地。
莫名地树敌,是某一个人自得其乐的特性。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有“敌人”。同在一间办公室里,他与另一个人日日为敌,互相讥讽,话中带刺。他感到每天上班很充实。突然有一天,是个全民卫生日,办公室里只留下他一人把守。他顿感孤落,在地上走来走去。他不知道怎么过那一整天。最枯燥乏味的一天过去之后,第二天上班见了那敌人,他略带亲切的表情,令对手摸不到头脑。
对手是一种养料。庄子少了对手惠子,也曾经郁郁寡欢。
每年,我都能在电视里看见捷克的总统哈维尔,他正忙于会见客人,握手和照相。是我的眼光在变吗?我见他风采不再。他没有了当年剧作家哈维尔竞选总统时候的咄咄逼人。我想象更早一些时候,他走出布拉格监狱铁门的神情。虽然如他自己所说,当时路人对他视而不见。但是,他内心反而坚强。谁能不想到,除了信念,还有那狱门和退避远去的同胞,使他获最大的坚强。布拉格的路,由小石块铺成。它们在雨里发亮。我更喜欢徒步在街上、用领子遮挡雨的晦气的哈维尔。当时,他在心里深藏着犀利。
说不准,从哪一个日子起,我和我们失去了对手。它从我们的视线里恍然消失。对峙和力量,都变成幻觉而不再成立。在我的山谷里,没有丘岭,没有橡树,没有纷纭落叶。太阳永远不落,连方向也已经失去。任何东西都不肯给我们以参照。我们没有对手。
细细地辨别、试探我身边的一切。
我去闻煤气炉里的气体与火焰,也试过暖水瓶里滚沸的水,提起案板上横陈着的钢刀,试过所有木家具直硬的九十度角,它们都不伤害我,表示出没有恶意的亲密无间。所有的危难都准备和我融为一体,包括这城市、车辆、行人,它们虽然都不是我的至亲,不慈不让,但是,谁也不会剑出其鞘。我们之间,保持着伪善君子的距离。
十几年前,一个偏激的好人,他以每写信必写十几页、又页页热情洋溢而闻名。他看见了我。他说已经有整整三年不拿笔了,不是因为安装了电话,而是没有读信人。他居然和我说着类似的话:我真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丢了两个对手:一个靶子,一个听众。
偏激的人在他的小镇子上,看到了很好很白的纸,其中,有些纸已经带了女人的气质,香又有暗花,要找到毛边纸已经不容易。不能在长信里抒发和强辩,不能把厚的信封有力地投入邮筒,这使他愤怒,他想打一个人,随便什么人,直接走上前去,照准那面门。
但是人人都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没有把端正的脸朝向他。他想,哪怕有一个沙袋!可连卖沙袋的店铺也新涂了白浆,挂一幅横批:和气生财。扛着沙袋回家,却没有地方悬挂,天花板没有足够的承受力,它们连蜘蛛网都不想承受。父母留给他的木房子,挂了一条沙袋,肯定会四脚坍塌。
那沙袋躺着,已经成为他的正式枕头。
为什么要穷追极尽,一定要找到某一个对手?中学时期的教师和插队年代的书记,都可能做古,哪一个活着的,也正帮他的子孙照看小餐馆,两手甩着猪油。他们已经向观众伸起过手,表示退出比赛。
我们不见对手。
中国人一贯欣赏暗盒、暗格、暗窗、暗墙,能和我们相配的对手,都在暗处。他们隐去之后说,这是新的游戏规则。他们只把我们亮在明处,忍受着被暗中窥视的愤怒。
一个因盗窃坐了五年监的人,获准出狱回家。他到第一间商店去买了一套新的西装,又到第二家买了皮鞋。他上了火车,回到一别五年的家。簇新的他见了邻居,主动搭话说,我远足去了。邻居问,谁给你的钱去远足。他回答不出来。邻居笑了,想这小子真是会宽解自己。邻居决定不放掉他。他们说,你到了什么地方,可能只有你一个不知道,全村人众所周知。
这是一个关于对手的单方面的故事。你不战了,对手还要战。像诗中写过的蝴蝶,你扑它的时候,它飞了;你想平静,它又悄悄飞回来。这就是中国人的一贯战法。
其实,现在一切忙碌着的人,每天都在与对手交着锋。看不见的战争,看不见的对峙,看不见的手段。而我们,是一些不规范的对手,还妄想等着对方升旗、奏乐、击鼓。我们只是一些死硬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