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的人会真正喜欢纸。我一直在观察着别的人和纸的关系。
过去年代的纸多粗劣。作文本空白的纸页上经常会出现莫名其妙的纸疙瘩,甚至出现半截的偏旁部首!作为孩子的我,那时候不可能知道,是由没有漂染干净的纸浆制成了我的作文本。
折成三角形,专装葵花子的纸口袋,从来都是某个孩子肮脏的算术作业糊起来的。最稀罕纸的,是乡下的农民,拿到手掌心大的报纸也赶紧像偷了钱那样,塞到炕席下面,要留住它卷烟叶子。不过这种稀罕和稀罕牲口完全不同。我看见农民举着小豆油灯,对着他的老牛低声说话,粗糙的手在黑暗中摸着牛脸。不可能有农民对着一些纸又抚摸又说话。得到一整张大报纸,他们首先想到把它扯开,扯成一条条,卷起烟来方便。他们不会心疼一张纸。
我是个偏爱纸张的人。许多年前,我在学习素描,每隔一段时间,会走很远的路去买纸。那个地方通不到车,要穿过许多条迷迷糊糊的街道,来回一次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去买纸的路上心情很好,好像要去一座殿堂。那间文化用品商店很狭小,纸们像大面饼一样铺在木头的案子上。纸有纸自己的香味。
教我画素描的老师要求我尽量画得大一些。他说,不要把纸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理解那是一种大的、开阔的关照。图画纸被裁开的边缘是毛绒绒的,我试着在大幅的纸上画。
现在的纸变得好了,简直什么样的纸都能够买到。可惜,多数的人们已经没有兴趣根据纸的质地去取舍它。人们根据的是他自己的需要,这是当今时兴的潮流。
虽然,人类从中国的汉代起就开始使用纸,人却一点都不准备珍视它们。我说,是时间磨出了人情味。母子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例证很多。可是,从汉代到今天,人们那么轻易地就松开手,看着一张纸飘然落地。更多的人,是恶狠狠地把一迭纸撕碎,再撕一次,扔进篓子里。人放弃了纸,去喜欢一切带电线的东西,是那些新鲜玩艺。人甚至是轻蔑着和纸有关系的一切,人们说“一介书生”,“纸上谈兵”。这些词都不是最近才发明的。
刚刚开始有股票买卖的时候,人们满心怀疑。人说:抱了一大堆钱,只换回来几张纸。他们到灯下去,反复照着股票上的纹路。
过去的人一旦不相信文书,就会说,一纸空文有什么用,似乎纸上的东西都是不算数的。才几年过去,开始不能确信实物股票的人已经全部进入了“无纸化”操作。装进那个带着电的塑料壳里的东西,就更加可以信任吗?
人们把他们的决心用口号喊出来,比如,无犯罪、无脏乱差、无沿街摆卖、无纸化管理,全部都用“无”来概括。对于有恩于人的东西,也会那么轻易被剔除掉吗?无纸就是更高级吗?
今天的人,没有电不能活着。可是,如果没有了纸,我们会活得没了味道。我这么说。
家里的电脑从一九八八年起到今天一直呆在一个固定的墙角。从286一直升级到486,从外壳到主板,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部电脑了。而我还是在纸上写字的人,一点也产生不了去摸一摸键盘的兴趣。我还是喜欢纸,喜欢看见纸上布满着人写的字。
现在去一间市内最大的文化用品店要用掉半天的时间,还能回忆起去殿堂的感觉。有一种不可克制的习惯,想摸一摸那些纸。有上百种,每一种的质地薄厚都不同。如果用炭条画上去,会有一百种不同的效果。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买一种进口的、略有颜色的素描纸回来,放在那儿,想起来就拿出来对别人说:多好的纸!从他们那儿总是不能找到和我完全一致的反应。
我喜欢一家出版社用来印书的发黄的纸。我对他们说,我想用那种纸印一本书。其它出版社的朋友嘲笑我幼稚,说那种纸读者不喜欢,印数上不去,何必非要那纸呢。我为什么要考虑读者和印数?我只是喜欢我写的字能印在那黄颜色的纸上。有些事情必须幼稚而不精于世故。
植物内部的纤维和有清晰质感的纸张,与写在纸上面的字,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解释不清的美好联系,把它们之中的链条分拆开,一定是一种破坏。比如我要在摊开的大张粗糙的纸上写诗,而在废掉的打印纸的边边角角上写其它的东西。这一定不止是习惯,其实是长时间形成的情感。
收废纸的人来到我阳台上,把堆着的废报刊都抱走。一般他们会在草地上规整它们,用绳子捆好,再骑上车走。那一天来的是个讲四川话的年轻人,他在草坪上抽出了其中的几本刊物,靠在一棵树下面,闷着头读了整个上午。到吃午饭的时候,我看见他还在那儿。有过路的同行停下车似乎是喊他走。过一会儿,他还在。
现在的孩子们在电话里讲的统统是关于光盘和操作电脑程序的英文。他们不再像我小的时候,把大人们所有的书都偷出来看。
我不会对他们讲述过去如何如何,那是我们上一代人才使用的、从来就没有过收效的方法。我无计可施,只是尽可能地把我买回来的纸拿出来,请他们试一试不同的纸在他们手指尖留下的不同感觉。如果连这个也没有效用,我还可以寄希望于遗传的力量。
字,不能够一笔一划地,从水,从火,从木,从人开始落在绢帛般的纸张之上,那还是汉字吗?这话在今天说出来,几乎没有人举手赞同。但是,让这种偏颇的想法也说出来。让极个别人像举着油灯的农民喜欢他的牛一样,坚持喜欢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