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吃苦是件光荣的事。
父母对我们几个孩子要求很严。我记得父亲很推崇一篇报告文学,篇名叫《开顶风船的角色》,里边有一个战士补袜子的细节。父亲指定我必须认真地看那文章。之后,他就让我学习补袜子。
刚上小学时,父亲发给我一双新的袜子,还有新的白布与针线。父亲已经把白布剪成了“补丁”块儿,让我缝到新袜子上。结果有几针缝穿了,将新袜子前后缝在了一起。第二个星期天,父亲特地买了一个新的“袜底板儿”。父亲明确地说,主要是改造思想。
当时,学校和社会不断地告诫我们:一个人必须要吃苦,不然,就会有不好的世界观。上中学后,从来没有过作业,后来就停课了。老师常常带领我们练急行军和战地救护,听忆苦思甜报告。生活中没有更多的苦可吃,我们要想方设法地去找“苦”。
几个中学生站在操场上,男女生界限分明地各站一边,互相也说话,但是绝不对望。我们的学习小组成立时本来只有住在附近的几个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说要反对封建思想,把几个男生也插了进来。那天,我们小组的全体成员在开会。我们商量着老师布置的暑假活动:怎样和工农打成一片?
在我的印象里,我们那间中学的操场是一个大酱缸,下过一场雨,不穿高腰靴子没法经过。
有个男生提议去学工,我记得他脑子很快。他说,他们邻居有几个中学生,前几天在铁道北“学工”,工厂很欢迎,马上让他们进车间参加劳动。他说铁北一路二路,他都熟,骑自行车去过,那一带一家接一家全是工厂。
大家都同意去学工。那个男生又提议,每个人回家都想办法借一辆自行车,全小组都骑车去。我们女生坚决反对,我们认为要吃苦,要改造思想,就不能怕走路。主张拉着队伍去,半军事化,像一伙军人那样。我带头反对,因为我不会骑自行车。
我忘了那个暑假学校对学工、学农的具体要求,是一次还是很多次?我只记得一天里发生的事儿。
天刚亮,在火车站广场,全休集合。每一个人都扎着皮带,背了书包,书包里是午饭。有一个女生还戴了几副白线手套,我试了试,太大,套在手上松垮垮的,是那女生她爸工厂里发的劳保用品。她说工人的手不怕磨,早已打了老茧。
开始,我们走得挺精神,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是一队飒爽英姿、有组织的中学生,在马路上又喊口号又齐步走,引来了行人的注视。我平生第一次走了那么远的路。队伍经过了火车桥洞,在桥洞里喊口号,感觉声音被放大了几倍,特殊地响亮。队伍走着走着,开始松散,步伐不再整齐。我们从一队中学生变成了一群孩子。
路边遇上一个大操场,大家全主张坐下休息,一起问那个男生还有多远。我能记得他很滑头地笑,说快到了,只要再坚持一下。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透露,他将带我们去的是一些好工厂,专门生产好吃的。
我们发觉上当了,都站起来,说老师要问我们,我们怎么说!有人还说他是叛徒,有人说他太馋。大家说学工就是改造思想。
他所说的铁北,集中了城里几间主要的食品、糖果、蛋禽工厂,大家说他想借学工的名义,不花钱吃点牛奶、饼干和水果糖。
十几个人围攻他,他一点都不惭愧。他说,往回走不可能了。还学不学工了?要学工就只能往前走。
我们走到的第一间工厂,是蛋禽厂。工厂不小,有围墙。看见我们这些中学生走过去,守大门的马上出来,堵在门口。
他说,没有适合你们的劳动。
我记得有一个同学带头喊口号:向工人阶级学习!
突然喊起口号,把那个工人逗笑了。口号没有用处,他仍然挡住门,好像怕我们冲进去。大家拍着书包说,我们自己都带了午饭!
那个看门的工人变得很严肃,说不行,最后不理我们了。我们只好离开了蛋禽厂。
这时候,已经没有队伍了。男生走在前面,女生故意拉开距离落在后面。我听见那个领路的男生说,蛋禽厂的工人个个都预备了一根细钢丝儿,给鸡蛋装箱的时候,看哪一只鸡蛋新鲜,用细钢丝儿使劲一捅,鸡蛋上就出了一个小洞,对在嘴上就喝了,然后再把鸡蛋放回去。
女生故意发出嘲笑声。我们都不相信工人能偷鸡蛋喝。
再往前走,空气中出现了稀稀的甜味的油香。我已经忘记了那几间工厂的顺序。我们又走了三、四家工厂,都是生产饼干、糖果的,马路上全是油香味。每一间工厂都毫不客气地拒绝我们,说已经有不少学生来问过了,他们不缺人。那些专门看守大门的工人,自以为已经看透了,以为我们是报着吃饼干和糖块的目的来学工。有一个人看见我们接近了工厂大门,马上就朝我们摆手,像哄一些鸭子。
越走越累,马路上混杂着更强烈的油香气。我记得我对旁边的人说,真让我上这种工厂上班,我可受不了,总闻糖和油,每天还能吃下饭吗。
继续往前走,已经没有了工厂的红砖墙。没有想到,城市被我们走没了!眼前起伏不平的,都是绿色的庄稼。
这不是农村了吗!我们都很惊讶和兴奋。这么了不起,我们从城里一直走到农村了。见了庄稼,重新使人高兴。我们向田里走,见到了一个农民。一个同学上前去问:能让我们参加劳动吗?我们已经被拒绝怕了。
农民比工人容易讲话,通情理。马上有人领我们进了一块苞米地,没有给我们任何工具。领头的农民告诉我们,在苞米芯儿里找虫子,找到了就把虫子弄死。
回忆不起具体的时间,估计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也忘记了大家在什么地方吃的午饭。
苞米正在拔节,几乎和我们的腰一样高,很壮。苞米叶子上的虫子,有一寸左右长,又绿又胖。
这种劳动男生觉得好玩儿,女生都有点害怕。幸亏带了准备学工用的白线手套。男生们隔着苞米叶,就敢把虫子直接掐死在里面。我们女生用树棍把虫子挑出来,交给男生处理。我记得那些男生把抓到的虫子集中起来,在地头点起了火,烧那些虫子,烧出一股焦肉味。
没有干多一会儿,天色就晚了。我们的鞋里灌满了土。这时一个农民扛着锄头走过来。他很随便地说:“行了,都回家吃饭去吧!”
走出了苞米地,才发现按早晨的走法,我们回到家,天肯定要黑透了。家里的大人会四处找我们。我们的手是绿的,腿是瘸的,头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大家都坐在马路边儿不说话。
不知道是谁勇敢地到马路上截了一辆解放牌车。我们爬上了车箱,很快穿过了甜稀稀的味,看见了一个又一个不让我们进去的工厂大门,很快钻进了漆黑的火车桥洞。又是在火车站广场,我们下了汽车,身上还蹭了一块块机油。
估计我们向老师汇报时,一定说我们参加了“学农”劳动,锻炼了思想,从怕苞米地的虫子到不怕,学到了贫下中农的高贵品质;估计不会说我们被一间又一间的工厂拒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