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不久,可能是一九六三年,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我们现在的社会外,还有另外一个“旧社会”。
旧社会,这三个字让我感到很可怕。从教室里那个布面儿的喇叭里传出一个藏族人的哭诉。我记得她说有一次在地上捡到了一块东西,她用舌头舔了一下,感到了从来没有的好味道。那东西被她一连舔了几天,最后舔没了。她不知道,那是一块糖!那味道叫“甜”!
后来,忆苦思甜,作为一个正式的词出现在报纸与书上。旧社会里穷人们遭受到的苦难,被越来越多地被介绍出来。再后来,出现了“天上布满星,月芽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的歌曲。
“忆苦饭”,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我不知道。
我到深圳后,很多朋友都是来自全国各地昔日的知青。聚餐时,大家谈到过“忆苦饭”,我才知道那时南方和北方都曾经出现过。而且这种特殊的饭,其用料、做法、吃法,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而一九六九年我唯一吃过的那次“忆苦饭”,是我们自己动手做的。
我记得黑板上写着大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那时候的中学生经常开会,各个学习小组派代表上讲台前面去发言。轮到我发言时,我说:我们的小组决定吃一顿“忆苦饭”!
老师在总结时说,吃“忆苦饭”这个计划好!你们吃完了,向全体同学谈一下体会。
我们几个人坐在一个圆形的窗口。我们把腿都搭在窗外,晃荡着。那是一座被废弃了的天主教堂,三层楼里住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家。我们不知道“忆苦饭”什么样儿,不知道它应该由哪些东西组成,只是觉得它应该很难吃。
那个下午太阳很好,教堂的外墙是暖和的。怎么做出一顿真正的“忆苦饭”,怎么能做得不好吃,是个大问题。我们几个人想了很长时间。
大家一致认为,那饭应该是高粱米,它既是粗粮,血红的颜色也对。有一个女生,我们都叫她小不点儿。她说,她家现在就有半锅高粱米饭。我们一齐说,一般的饭肯定不行!
是把饭烧糊呢?还是让它变馊?最后,我们觉得变馊太慢,而且吃了可能拉肚子,于是决定先做一锅焦糊了的高粱米饭,而且里面一定要加上野菜。
从报告里和报纸、书上知道,旧社会的穷人总是吃不饱,总是吃野菜,吃糠和荞麦皮,还有橡子面。这些东西我们都找不到,只有在饭里加上不好吃的菜,才能使味道变坏。
一个同学先想到了中药,她说她姥爷生病的时候,她尝过家里熬的中药,味道非常苦。我记得我说,中药也不是菜呀!旧社会的人吃不上饭,肯定更吃不上药。最困难的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是野菜,它们都叫什么名儿,也不怎么知道野菜长在什么地方。我建议去公园挖草,代替野菜。
这时,先想到中药的那个同学提出了异议。她发愁地说:要是烧一锅糊了的高梁米饭,一定会把饭锅烧坏,家长一定要骂。到谁家去做这锅饭呢?
大家都不说话了,谁都不愿意烧坏自己家的锅,更怕家长骂。
小不点儿突然想起,她们家养了几只鸡。喂鸡的鸡饲料,一定难吃,而且重要的是,她说鸡饲料里有野菜!
再也不怕烧坏了饭锅,又有现成的野菜。大家都说太好了。
我们马上跑到她家去找鸡饲料。
记得她们家一共养了四、五只鸡,装在一只木箱子里,箱子放在桌子底下,不见阳光,木箱的外面间隔几公分地钉着木条儿。
小不点儿抓起鸡箱旁边的一只面口袋,没想到那口袋非常轻。她说里面是就野菜,她爸爸每个星期天都骑着自行车到郊区去挖。我抓出来看野菜什么样,看见那菜的叶子上有一些小刺儿。我插队以后才知道那种野菜叫“曲麻菜”,薅谷子的时候,我拔下过太多的曲麻菜。
小不点儿站在鸡架前面,鸡都伸出头叨她的裤子。她说这鸡饲料不好,连鸡就不愿意吃,鸡也总是长不大。她好像很怕我们嫌她家的鸡饲料没资格做忆苦饭。
低头看了看鸡食槽里拌好的饲料,是拌湿了的苞米面儿加上垛碎的野菜。我们都同意了。
但是,鸡吃的饲料是生的,把野菜与苞米面搅拌在一起就行了。而我们的忆苦饭必须要把鸡饲料做熟。
几个人分了工,有人和苞米面,有人剁野菜,有人刷锅、点炉子。苞米面已经受了潮,抓在手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疙瘩,有霉味。小不点儿搬出了专门用来剁鸡食的菜墩。她说,要做就应该按照真的鸡饲料那样做,不能用平时做饭用的菜刀和菜板儿。
那天是我第一次生炉子,浪费了很多木刨花和木拌子,反反复复多次也没点燃煤球。最后还是小不点儿帮我,才点着了炉子。
小不点说我们把它蒸熟吧,然后她就拿出了家里的锅和蒸笼。大家一起动了手,把霉苞米面加上野菜,捏成几个团子。我们学着小不点,用大拇指在团子的底座转出一个窟窿眼儿。每一做了一个,像小苹果大小,黄的面儿,绿的菜,挺好看。
“忆苦饭”放在锅里,过了一会儿锅就开了,小不点还在锅的四周放了一圈抹布。我们围在旁边看着热气一团团地升起来。
蒸了很长很长时间,大家不断看墙上的钟。我们都想快点看到“忆苦饭”蒸成了什么样?
锅打开了,里面是几个又小又黑的窝头,上面夹杂着暗绿色的野菜。我们大家高高兴兴地每个人手里拿了一个准备吃。
“忆苦饭”做得很成功。它的味道果然不好,因为苞米面儿已经发潮变霉,蒸熟了之后,吃起来嘴里有一种辣味儿!面没有发,又加了曲麻菜,所以又黑又硬。我们一点儿一点儿地掰着吃,体会着它的滋味儿。我心里想着到学校怎样谈体会。
小不点儿家里一片混乱,地上摆满了铁锅、蒸笼、菜板、面袋和野菜,还一大堆刨木花、木拌子和煤球。
突然,“嗷”地一声,小不点儿的妈妈下班回来了。她怒气冲冲地站在我们身后:“你们这是干啥?作翻天了!”
“我们在做忆苦饭。”小不点儿小声地说。
“什么忆苦饭不忆苦饭!”
我们不敢回话,吓得一个个都弯着腰溜走了。第二天,小不点儿指着大腿说:我妈把我腿都掐青了。我早就知道,她妈妈打她的时候,专门往大腿里子上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