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作义将军的故乡在山西南部黄河岸边一个叫安昌的小村,站在家门口,就能望见滔滔河水。那天,在傅作义故居采访时,傅将军的族人讲了一个小故事。
傅家祖上世代务农,生活贫寒,父亲年轻时,靠在渡口背河为生。1912年,傅作义被保送入北京清河第一陆军中学深造时,与同学结伴郊游,借了20两银子的债,放假回家后向父亲要钱。当时傅家已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听了傅作义的话,父亲并不责怪,带他穿过河滩上的淤泥积水来到黄河边,脱掉鞋袜,下到水里,对傅作义说:“从这里背人过河到渡口,是两枚铜钱。你父亲的银子,就是这样挣来的。”傅作义知道,无论严冬酷暑,父亲就是这样靠一年四季卖苦力,两枚铜钱、两枚铜钱地积攒财富,尔后租船,尔后买船,尔后货运,尔后经商,先合伙,后独立,才一点一点地把家业置起来的。20两银子,得背多少人过多少次河才能换取!时值初冬,冰寒刺骨。年轻的傅作义瑟瑟地站在冰冷的水里,低头无语,满面羞惭。
在黄河岸边,傅父做的这种活,叫背河,做这种活的人叫背河人。
过去,黄河上的桥极少,两岸往来主要靠渡船。过了龙门到风陵渡这一段,黄河全是黄土岸,长年冲刷,河谷极宽,河水忽东忽西,在两岸河滩形成了枝枝丫丫的汊河和一池一洼的积潭,当地有谚云:“黄河没底海没边,要过大河先过滩。”这些汊河与积潭水极浅,渡船根本不可能靠近。另外,有时看似浩渺的河水,实际上也很浅,常常是离岸边还有几十米,就不得不抛锚停船,让客人们自己趟水上岸,或从岸上趟水上船。男人好办,如果有娇柔的女客,就麻烦了。下船需要有人弯下腰,一趟趟背上岸,上船则要有人从岸上背到船上,这样,黄河岸边就有了一种特殊的职业——背河。
背河的多是河边村里熟习水性的精壮汉子。干活时,为防出意外后衣物碍事,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把身上的所有物件都暴露给激越的河水和客人,这种粗犷豪迈的作风,令初次过河的女人们娇羞万状,望着俯在身前那结实的后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感觉。女人们在背河汉身上的姿势很特别,双膝跪在背河人的背上,双脚蹬着背河人背后扣紧的双手,双肘压住背河人的双肩,两手紧紧抱着背河人的额头。河水就在身下哗哗流,背河汉头朝下,宽阔黝黑的脊背如同一叶小舟般,缓缓在河水里移动。长期做这种活,背河汉有自己的规矩,碰上再动人的女性也不能起邪念,沾人家的便宜,连戏谑的话也不能说。也有年轻人忍不住,故意晃动一下身子,背上的女客会一声惊叫,放弃跪姿,紧紧抱定背河汉。这种情况不多,而且会受到年长者的训斥。
除了背人,更多的是背东西。背东西没什么讲究,只需把货物从船上背上岸,即可按量取酬。
黄河岸边的背河人有自己的骄傲,如果有哪位富贵的女客怕羞不愿意让背,汉子们会说:“当年连慈禧太后都让咱背过,莫非你比皇太后还金贵!”
汉子们并非夸口。当年,慈禧太后偕光绪皇帝和瑾妃南逃,去西安避难,在黄河古渡风陵渡,正好碰上河边水浅渡船靠不了岸,千金之躯的太后老佛爷大发了一阵脾气后,也不得不让赤身裸体的汉子们背上船。
直到上世纪70年代,黄河大桥建成以前,风陵渡还有专门的背河人。
傅作义将军故乡邻近的渡口叫南赵渡,距龙门与风陵渡都不过几十里。那天,采访完傅氏族人后,我与同伴登船想去对岸看看,不想船行到河边,不能靠岸,望着滔滔河水,我想起了背河人,问一位年长的艄公:“现在河边还有没有背河人。”艄公说:“有,我就是,不过现在是捎带,咱吃的就是河里的饭,碰上娇气的妇女或年老体弱的,只要人家需要,还要背。”又说:“过去妇女小脚,在平地走路都摇摇晃晃,怎么能在河水里趟,现在的女人不一样了,都是大脚片子,走在水里和男人们一样。再说,现在黄河两岸有那么多大桥,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再让人背的。”
从河边回来,老船公的话一直在我头脑里萦绕。没过多少天,去吕梁山一带采访,路过兴县黄河边时,一艘渡船正停在河边,河水滔滔流过,在河边的滩上留下一洼洼死水,船工抛下锚后,一趟趟地把船上的女人小孩背上岸。到那时,我才明白了,只要这条河还在,河边的人还要过河,背河这种职业就不会停下来。与过去不同的是,背河人不会再被人看不起,那是一种需要,一种始终与大河相伴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