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一尾鱼,在某个夜晚不经意间独自从村庄游进了城市。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尖锐的汽笛声、喧嚣的人流汹涌而来,我就受惊地到处乱窜,最后深深地躲进城市的角落里喘着粗气,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心墙,将自己囚在这个城市的隙缝里,泅渡着岁月的时光。
一
城里道路坚硬,连老牛踩在上面也不会留下印痕,城市的道路缺少土地的柔软与殷实。城里也有花草,但大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圈在一起,显得呆头呆脑,没有村庄里的自然清秀;城里的天空被高楼大厦裁剪得支离破碎,没有村庄的辽阔与湛蓝。城里也有湖,那是人工拦截而成一汪湖水,湖边有着垂杨柳,亭阁湖风,柳丝划出一湖的诗意;但由于没有流动、四周生活污水汇积,湖水青苔泛起、散发出一股臭味,让人见而远之,比不上村庄小河的清澈、洁净,想下湖游泳那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没事时我总喜欢宅在家里,很少出去瞎逛,在城里几年时间里我还不清楚城市到底有多大,有时还会迷路找不到北。而在村庄就是蒙上眼睛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城里人冷面刀锋常常让我想起村庄来。我在城里的家养着小兔子,或者小鸡、小鸭,或者小狗,或者小乌龟、小鸟等,这些小动物曾经是我在村庄里朝夕相伴的伙伴,现在我把它们当作在城里为数不多的朋友。无事时我总爱往村庄里跑,把村庄出产的土豆、粗大米、瓜咸、豆豉等带回城里,把村庄的气息带进城里来。我是把城市看作一个大村庄,我并没有离开村庄,只不过是从一个村庄走进另一个村庄。
家的东面正对着一座小山丘,小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藤蔓和几棵不大不小的树。小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乐园。我常常带小女儿爬上小山,摘着一朵朵蓝紫的牵牛花,或者凑上前去闻醉人的夜来香的清香,或者在树下掏着蟋蟀的洞穴,弄得满身泥泞也其乐陶陶;有时还拿来米粒撒在地上,看蚂蚁怎么抬回家去。后来我还发现树林里栖息着不少的小鸟,有斑鸠、黑鸦、麻雀,大的有勃鸡等,这些经常出没在村庄里的小鸟不知怎么飞到遥远的城市里来了,也许他们是跟着我的足迹一路寻找过来的,在城市的边缘与我相伴,在每一个清晨啼叫着,聊解着我的乡愁。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压力我经常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痛苦地憋着,忽然小树林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呱呱”的叫声,是蝉,是我早已熟稔的蝉。蝉是村庄里的精灵,每到这个季节就相约好似的一齐在村前村后鸣叫着,村庄就成了蝉的海洋。打进城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肆意的蝉声,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清夜里突然再次听到如此天籁的声音,长久郁抑在心里的烦闷一下子消失了,那天夜里在蝉唱声中我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二
傍晚时分从单位回来,我闷闷地一边开着车子一边想着白天的事。半路上发现路基一棵树下站着好几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工,现在叫进城务工人员,但其中一个熟悉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对,那是水生,还有阿成,还有……他们是村庄里出来的伙伴。我摇下车窗叫了一声,水生怯生生地走过来一看是我,就兴奋地叫道:“是我村的阿益,大家快来!”大伙呼啦地围过来。
异乡遇老乡,格外激动,于是相约到附近馆子吃饭。谈话中了解到,他们都是从村庄出来到城里讨生活的,时间长的已经进城七八年,短的则是今春刚刚来的,我与他们用很浓的家乡话交谈,感到无比亲切。我问最要好的伙伴水生进城这么长时间了,干吗不来探下我啊。水生立马叫屈:“谁说我没去啊。就是你们小区那个保安狗眼看人低,硬是不肯让我进去。你说气人不?”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两杯土炮米酿下肚后,大家争相向我诉说着进城后遭遇的种种委屈、生活的艰难,诅咒着老板无人性,抱怨着城里人对他们的不公平待遇……
聊着聊着,大家不知不觉扯起了自己刚进城时,所遭遇的种种尴尬。阿华说,他刚进城找的第一份活是送水,因为对环境不熟悉,开始的时候,老板让他送的都是附近小区的家庭用户,全是多层建筑,他都是一桶桶扛上去的。有一次,老板让他送水到一家在13楼公司,又嘱咐他坐电梯上去。赶到时,正好电梯下来,等一帮人都出来后,他扛着水犹疑地走进了电梯。他一进去,电梯的门自动关上了。真是神奇啊,又有点紧张,他站着不动。过了一会,电梯的门又开了,几个乘客站在电梯口,他扛着水走了出来,抬头一看,傻眼了,怎么还是在一楼楼梯口?原来他没摁楼层,电梯根本就没动。最后他硬是爬楼梯,将那桶水送到了13楼。
阿华的话让旁边的阿成笑岔了气,你不摁楼层,电梯怎么会走呢,你可真笨,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笑够了,阿成自嘲地说,不过,自己刚进城那会儿,也闹了好多笑话。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去一家宾馆干活,宾馆的大门是旋转门,他拎着维修工具站在门口,看着这旋转着的大门不知所措,最后他硬着头皮跨进去时却又不知怎么跑出来,结果跟着旋转门转啊转了好几圈,末了还是工头一手将他拖了出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讲着自己刚进城时,所遇到的一件件尴尬事,难堪事,苦恼事,心酸事。我笑过之后却是满眼的泪花,心里明白,即使已经在城里生活了很多年,他们仍然有太多不懂的东西,因为他们很多人根本就没有机会了解和融入到城市生活中。
三
那天打新建成的广场经过,看见广场中央竖着一根大树桩,觉得比较眼熟,走近一看是一根大菠萝木,对,是从村庄移栽进城的那棵老菠萝树。小时候我们伙伴在树根上钻的那个洞赫然还在,只是长满了树茧。我的心激动起来,一下子抱住了老树桩,象抱住一位从村庄赶来的亲人:在这个寂寞的城市里我终于有了一位亲人了!但大树无语,像在沉睡。它被折去了所有的枝干,身上插满了一根根输液管。看着伤痕累累的大树,我的心无端地疼痛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有空我就往广场跑,只是想去看从村庄里出来的老乡,想陪它说说话。我知道它在这城市里只有我这个亲人了。但它还是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一付了无生气的样子。让人丝毫看不出它进城的那种兴奋,也看不出它丁点的悲伤。我怀疑城里的灯光把它晃成了瞎子,它看不到春天跑过山岗的影子;我还担心城里的喧闹吵聋了它的耳朵,它听不到春风翻山越岭的声音。或许它在回忆,回忆起它在村庄的岁月,脚下是不停歇的溪流,身旁是一片竹林,竹林下是那两个经常拌嘴的老两口的瓦房子。它听见他们甜蜜的争吵它偶尔也摇摆几下身子,偶尔也在风中笑上两声。那刚孵出的小斑鸠,它经常能听见一家子亲热的闹腾。还有那些鸡经常在它的树阴下晒翅膀,腾起的尘土四处飞扬。还有那一头黄牛经常拴在它的身旁,牛是乡村的思想家,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定比天空空旷,那反复咀嚼的语言永远落在乡村的最深处……多美好的时光啊。但它没有来得及回味,没有来得及与村庄说声再见,就被吊机吊离故土,装上卡车,在一个夜晚颠簸着进了城……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旁边的几棵榕树、樟树已经打芽冒尖了,而我的老树依然纹丝不动,依然还在沉睡,我的心不由得慌乱起来:老树死了?这个念头一闪现,我急着走过去,用手轻轻拍它的身子,像是母亲轻拍沉睡中孩子。它没有醒,只有那没有生机的枝条摇晃了一两下。我又折了它垂下来的枝条,一折,就断了。清脆的折断声穿过街道,又折回来,干脆而坚定。
老树真的死了,在这个喧闹的城市的夜晚,它身上还挂着输液的干瘪袋子,它再也不会在这个春天醒来。喧嚣的街上依旧人潮汹涌,我无法把一棵老树死在城里的悲伤说出来,没有人听见一棵老树的死亡宣言,也没有人听我的胡言乱语。可我的心还是碎了,在这个城市的夜晚里,在一棵死去的老树下。
我更愿意那棵死了的老树继续站在那里,我更愿意它还是在沉睡,就象一切没有发生,我从它身旁经过的时候,能继续投去我温暖的目光。可第二天经过广场时发现那里只留下一堆黄土,第三天那里又移种上了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了。城市又回复了往日的生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