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把试点组的五个人召到一起，说：“试点的第一步就是研究怎么去摸苦情，要把这个连每个战士、干部在旧社会遭受苦难的情况摸清摸透，这就叫摸石头。如果我们对战士、干部在旧社会遭受的苦难情形，两眼一抹黑，你要搞诉苦，让战士怎么诉啊?我从报纸上见到兄弟部队那些先进单位都是从这一步搞起来的。别人吃饭，自己肚子不饱，所以这件事要靠我们自己来做。既然说做，就要做好，就要做得踏踏实实，不能飘，不能像三月的杨花一样，在空中飘飘荡荡，热闹一阵就飘得无影无踪了。”
这几个踏实干事的人，听了黎青的话，都表态说：“一定不做三月的杨花，要做桃花、杏花，结出实实在在的果实。”马齐彬说：“我们这次选了二连来搞试点，二连就住在我们团部的旁边，我们搞试点都很方便。二连有九个班，再加一个炊事班和连部的通信员、文书编在一起算十个班。我们这个组，黎政委不算总共五个人下去摸石头，第一次每人摸一个班，两次就摸完了，几天下来就能把十个班的苦情摸清楚了。大家看这样分工合适不合适?”陶家政说：“我一个人摸一个班，担心自己没有经验，我摸不清怎么办?”李锐锋说：“你入伍前是个教书先生，整天跟学生滚在一起，你怎么会摸不清楚?”陶家政说：“你小子的嘴巴像把刀，摸一个班的情况当然不费事，可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哪能跟你比呢?”吴亮说：“行了行了，还没干就斗嘴了。我知道你们平时都能跟战士们打成一片，工作时不要摆臭架子，实心实意地同战士们交谈，有什么事搞不清楚的?”苏军说：“行啊，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们大家平时都能跟战士们混在一起，什么话都能谈，什么事都能干在一起。现在去摸石头，一准是伸手就能摸出来。我倒是有点困难，因为营部就我一个人，我去摸石头，碰到其他连队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怕照顾不过来。”黎青说：“你们营长原来就是政治干部出身，你跟他谈清楚，让他帮你把那些芝麻绿豆的事情都管好了，你不就腾出手来了。”苏军摇摇头，笑了笑：“我的困难到了你政委的嘴里都成了芝麻绿豆。好，我照你说的去办，营长管不了的芝麻绿豆，我都拿来问你。”
正在这个时候，警卫员端来一大盘盐水煮花生，黎青说：“好了，芝麻绿豆别谈了，先吃花生吧，好香啊!”
摸着石头过河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大伙儿一边剥花生，一边谈论摸石头的事。散会时，夜已经很深了。
从这天起，每天晚上这五个人便来到黎青的屋里汇报摸石头的情况，讨论下一步的搞法。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还真够麻烦。
陶家政碰到一个战士，班里的人都知道他苦大仇深，可他就是不对陶家政说，还在背后跟别的战士说：“我爸讲的，我家种人家的地，种地交租，欠债还钱，是应该的。东家有事帮他一把，出点力气，知恩必报，这才是老老实实做人。我们几辈人都靠老东家的大恩。”这个战士在连里老老实实、闷头闷脑，全连上下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李锐锋说：“这就是一个糊涂蛋，有苦不诉，却还要袒护压迫他的人。”黎青摇摇手，指指李锐锋说：“陶家政摸到的这个问题很好，很重要，这样的人怕不止一个。你们不要去批评他，不要说他是糊涂蛋。我们搞诉苦思想教育，就是要把这些糊涂思想解开，使这些人成为一个明白人。”
过了一天，李锐锋在汇报中说，有个战士的母亲，因为苦的实在不行，揭不开锅了，又碰上父亲生病，母亲只好把大女儿(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卖给了村上一个富人。富人把这位小姑娘买去养了一年，便要小姑娘陪他睡觉。对这样的事，战士把口封死了，硬说家里没出过啥事。此话一出，立刻在黎青的床前引起了一场热议。
有的说：“在旧社会这样丢人的事，谁肯说?有的父亲亲手把出卖儿女的草标插在子女的背上，逢集时，把儿女带到集上去卖了，回家就撒谎说跑丢了。脸皮涨得通红，却不肯把这丢人的事说出口。”苏军说：“这样的事我碰到了好几件，旧社会人吃人，可是被人吃了，还不肯叫唤一声。”马齐彬说：“这许多真实的血泪史，是书本上很难读到的。”
苏军说：“我看到报纸上有篇文章叫《平鹰坟》，这篇文章读得我直流泪。内容是讲有个地主家养了一只鹰，鹰长大后吃了一户穷人家的小鸡。这家人生活得很苦，本想把这窝鸡养大，靠鸡下的蛋去换点油盐钱，这下小鸡被鹰吃了，他们一时气不过来，就把这只鹰打死了。结果惹下了祸，老财主就带人砸了他们家的锅、碗、水缸、门窗……这家人跪在地上求情，老财主就命他们给小鹰做个小棺材埋好，还修了个小坟，还要烧香点蜡、烧纸钱磕头。这个地方后来成了根据地，是最早实行土地改革的，后来周围的人们把这个鹰坟平了。”黎青指着苏军说：“这篇文章太好了，你把这篇文章找到，到连队读给大家听，看有什么反应。”
这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第一步。
黎青说：“那个卖儿卖女的事不肯说的，要引起我们的注意，不要硬逼人家说。通过别人的诉苦，他自己明白就行，说不定他明白后，会自己说出来。我编过战士们的政治课本，知道战士们把这些事看成是很丢人的事。他们这样做是间接为恶霸地主打掩护。不过，越是这样的血泪史，越是地主们这样的残暴史，一旦战士们心里从模糊变得明白，这种残酷的被压迫感就会在战士们心中变成一股股仇恨的烈火，烈火会把旧社会烧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