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躺在急救所里由医务人员将他伤口里的血污清洗干净,然后把经过消毒水浸泡的棉条塞进伤口里,把胸口上的伤清洗好后,又用羊皮线把伤口缝好,用纱布把胸部和背心都包扎起来。卫生队队长从腰上的挎包里取出两管药来,想把这两管药注射到黎青的胸口上。黎青望着这两管药,又望着卫生队队长,摇摇头:“不要,我不要。”卫生队队长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细声细语地说:“这是最先进的治伤药,名字叫潘尼西林。”黎青低声回答:“我知道,这要靠地下党从上海、天津这些大药店里利用特殊关系才能买到,很稀贵的。我的伤势有多重,我自己心里明白,你把这样贵重的药品留下来,以后遇到伤势更重的同志给他们用吧。”卫生队队长犹犹豫豫地把潘尼西林放回挎包里,又拿出两支白色的药水说:“今天打上这个吧,能止痛,促进睡眠。”黎青说:“要得,这都是中国制造的,多着呢。”
黎青从沉睡中醒来时已经是半夜,只听到莱阳城里枪声依旧特别激烈,他越是竖起耳朵去听,那枪声就响得越厉害。黎青想到这激烈的枪声下面那些牺牲负伤的同志,心里就感到一阵疼痛。
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从他身边经过,他问医生:“这么晚了城里还在战斗啊?”医生回答说:“是啊,很激烈。听说敌人都缩在城隍庙里。这是敌人的核心工事,敌人的团长带着一批人在这个核心工事里死守,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第三次进攻了。前两次进攻都失败了,这一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听说城隍庙外面那条壕沟,人跳进去就没有爬出来的。”
黎青哎哟了一声,发了声长叹,医生怕他担心前线的战斗伤了自己的身体,便递给他一小片白药。
“喝下去,好好睡吧,这些事你担心有什么用。”医生说。
第二天中午,黎青从昏睡中醒过来,爬在枕头上一听,枪声没了。那位医生又来到他的身边,黎青问他:“听不到枪声,战斗是不是结束了?”医生摇摇头说:“没有的事,听说要另换一支部队上去,把我们七纵队的部队撤下来,城隍庙的敌人真顽固。”这时急救所门外抬进来一大批担架,都是城隍庙战斗中的伤兵。急救所所有人员全投入到对新来伤员的急救之中。
黎青肚子里装着一箩筐的疑问。
天快黑了,殷绍礼、邓少东来到急救所看望黎青。他们是在纵队部刚开完会路过这里,顺便来看望黎青的。殷绍礼说:“晚上天黑,又下雨,路不好走。今天晚上你在这里休息一晚,天亮了,把你转到后方医院去。”黎青问:“战斗到底打得怎样?”殷绍礼叹了一口气,说:“糟,糟,我们七纵队五次进攻伤亡都很大,却不能把城隍庙拿下来。从青岛来增援的敌人,已经赶到了离莱阳城三十华里的地方——水沟头。兵团派出的阻击部队正在跟敌人作战。敌人来势太凶,除了地面部队,还有轰炸机对我们实施轰炸,我们的阻击部队直喊困难。”这场仗眼看就要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毛主席发来电报给许世友说:“不要硬拼,要是拿不下来,派十三纵队去把城隍庙的敌人消灭干净。”成钧听到这样的话,便火冒三丈,怒吼道:“我成钧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窝囊仗,把全纵队的排以上干部都集合起来,我自己来当敢死队队长,去把这几个顽固派消灭干净。”赵启民猛地站起来,伸出手掌想要把成钧的嘴巴捂住。成钧把赵启民奋力推开,提起一把大刀,要向部队下命令。赵启民忙用电话向谭震林报告。谭震林火了,叫成钧来接电话。他在电话中把成钧训了一顿,说:“你要敢胡来,我就开除你的党籍,从现在起七纵队归赵启民指挥。”成钧知道自己拗不过谭震林。谭震林又叫赵启民来接电话,赵启民接过电话,只讲了:“是,是。”便把电话放下,躺在靠椅上。他让两个参谋扶着成钧去休息,又让参谋长召集全纵队的师长、政治委员来开紧急会议,向十三纵队交防,来部署七纵队撤出莱阳的事。殷绍礼和邓少东就是这样来到黎青病房的。
黎青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打了一年,从华中打到山东,打得都不错,到最后却打了这么一场烂仗,叫人真难受啊!部队也疲劳了,最好找个地方休整休整。”黎青这话一出口,殷绍礼就说:“你也这么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中央军委决定,解放军全军要轮番休整,一次休整三个月。兵团部已经决定,我们七纵队打完这一仗,就在胶东休整三个月,搞诉苦运动。”
黎青一听,高兴得从病床上坐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这样的机会难得,我……”殷绍礼忙打断他的话:“你到后方好好休息,把伤养好了再回来,有你打的仗。”黎青突然大叫:“不,我有自己的想法。”
过了两天,殷绍礼、邓少东又来了。一进门,殷绍礼就问:“你真的不愿到后方医院去吗?你有些什么想法!我们今天专门来听听你的意见。”黎青让护士帮他在床上坐起来,后背垫上被子。邓少东摸摸他的伤口说:“每天要换药吧?”
“是的。”
“感觉很痛吧?”
“好了一点,没啥大事。”
“吃饭呢?”
“能吃,睡觉也好。”
殷绍礼说:“你应该到后方去治疗,那里条件好,恢复得快。”黎青沉住气,朝殷绍礼望望:“你不是说部队休整三个月,搞诉苦运动吗?我认为这段时间太宝贵了,在这段时间到后方去养病,我实在不想去,我想留下来搞工作,我不想错过这个非常难得的机会。”邓少东说:“那你讲讲。”黎青说:“我1942年春天到这个团当政治处主任,不到一年半的时间,我就被调到党校去整风,审干。党校出来后,我没有再回到团里,留在旅政治部干了三年,这是第二次回来。到今天这样两进两出,使我对这个团的情形了解了很多,我对这个团是有感情的。这虽然是个新团,在全纵队二十几个团里,它的资格最浅,但是这个团有很多可爱的地方。殷师长离开了这个团,把担子丢给我,我天天想着怎么把这个团建设成一支会攻坚的主力团。这次有了这个难得的休整机会,对团的建设和发展都太重要了,过了这个村就难找这个店了。我一定要付出我的全部精力,为部队建设打基础。搞诉苦思想教育,这是我这个老宣传科科长的本行、强项,我想要把我的长处发挥出来,对这个团的发展、成长作出我应有的贡献。如果在这个时候,我到后方去养伤,把这个团最重要的建设机会放弃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黎青的话说得诚恳、坦率、真情实意,使殷绍礼、邓少东都非常感动。
殷绍礼说:“你要留在部队搞诉苦运动,这当然好,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搞好。不过把你一个负了重伤的人留在部队忙这些事,跑东跑西的,我们心里实在过不去。”
邓少东说:“是啊,你这么一忙,这身体吃得消吗?要是有个能干的主任帮帮你,减轻你的工作量我们也就放心了。”
黎青说:“请两位首长放心,我来组织一个领导班子,在团部附近搞一个连试点,这样我也就可以不必下连蹲点。”殷绍礼想了想说:“这倒也是个办法。”邓少东也说:“那就这样办吧。”一锤定音!
邓少东还说:“我回去让管理科弄两只老母鸡给你补补身子!最重要的是,你不要下连队去东跑西跑。”
殷绍礼、邓少东走了,黎青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他让警卫员把政治处副主任马齐彬找来,商量再找几个人搞试点。马齐彬张口就推荐了吴亮和李锐锋。这些年轻人干劲大,不怕累,让他们既当记者又当编辑,还当调研员。
黎青说:“还要把教导员叫上。”
黎青看准了诉苦运动对部队建设的重要作用,他物色好了试点的班子,并决定从急救所搬回自己的团部,把试点的事细细安排一下。
师部送来两只老母鸡让他补补身子,他笑了笑说:“靠两只老母鸡就能把身体养好吗?”他让部下把两只老母鸡宰了,熬了一锅汤,把团里的领导干部都请来,还有马齐彬、吴亮、李锐锋、一营教导员苏军,大家把小屋里挤得严严实实的,围着这一大锅鸡汤有说有笑的。黎青让警卫员给每个人碗里都盛满了鸡汤,他端起碗对大家说:“我这次回来搞诉苦思想教育试点,全靠大家帮忙。”团长说:“本来你应该到医院去养伤,可你太顽固,不顾自己的身体,硬要回来忙这个。你对部队战斗力这样关心,令我们十分感动。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全心全意搞诉苦运动,别的事不要管。团里各位同志都在这里,你们说这一条可不可以成立?”大家都说:“当然,当然,你要多管这些事,就是对我们不放心。”黎青说:“放心,放心,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团长又指指马齐彬、苏军、吴亮、李锐锋,说:“你们看到了,政委是带着伤在家里搞诉苦运动的,运动中有很多事,需要你们多动脑筋、多想办法,同连队干部多商量,多向政委汇报,绝不要让他乱跑,把这作为一条纪律,好不好?”大家都表示赞成。几个人痛痛快快地把两只鸡一顿吃光。
第二天吃午饭时,警卫员又端出一碗鸡汤来,黎青问:“你怎么又搞出一碗鸡汤?”警卫员低着头笑了笑:“我收起来的,这些人都是馋猫,一年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你把上级给你的补品请了客,我藏下一碗是应该的。”黎青说:“你真好,这样关心我。”
从这天开始,黎青便躺在病床上,一边换药打针调养身体,一边摸索着搞诉苦运动。当年的诉苦运动又称新式整军运动,因为是毛主席的号召,没有一个不重视的。但是怎么个搞法,却没有现成的经验,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教育提纲或计划,全靠各个部队去摸索。
黎青记住了毛主席讲的两条:一是调查研究,从实际出发;一是走群众路线,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
他把调研组几个人召集起来,决定按这两条来摸着石头过河。于是他们定下了工作的第一步是摸苦情,把战士、干部在旧社会受压迫、受剥削、受苦难的情况,逐个摸一遍。
黎青带伤回团里搞诉苦运动的事,一传传到了纵队政治部。于是,宣传部部长李菊生立即派宣传部副部长住到团里来,要求把黎青搞试点的情形每天用电话向他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