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兄是位诗人,其诗作以情感为主,已经出了五部爱情诗集了。他四十六,正值壮年,长得高高瘦瘦的,看上去有些忧郁,眼睛特别有神,说话时,盯着你,仿佛可以点燃一团火,让你不自禁地心跳加速。不论从外形还是内涵,景云兄都是极有魅力的男人。认识他是因为好朋友媛媛。
媛媛是某地区宣传部负责人,比景云兄小一岁,六年前,她老公出国考察,便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到什么地方滑雪,很不幸把命留在了那里。媛媛从此与女儿相依为命。六年了,媛媛拒绝与任何男人约会,寂寞地开放着一个女人宝贵的年华。很多人都以为,媛媛之所以一直不找男友,是念念难忘先夫。为此,男人们说起她,就会感叹:要我死了,我老婆也能这样念着我守着对我的一片痴情,真是死也心甘了。
可是,我知道,媛媛的痴,不是因为先夫,而是为了诗人景云兄。
四年前,景云兄出第一部诗集,作为地区文联的一件大事,媛媛与景云兄有了近距离接触。翻阅景云兄的第一部诗集,媛媛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人。第一本296页的诗集共128首情诗,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有人说中年人的爱情是老房子着火,一旦燃起来,能听到哧哧的火苗乱蹿的声音。这话在媛媛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只是媛媛的火仅仅在内心燃烧,作为在当地有头有脸的名女人,她不敢让自己的爱情裸奔。她掩饰得很好。尽管关注景云兄已成为媛媛最重要的生命内容;尽管她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全力为景云兄的诗集作宣传,使得在诗歌如此凋零的今天,景云兄的诗集仍然有相当不错的市场。但是,媛媛对爱一直保持深度沉默。
梦里/你我相依温馨的港湾/醒来,水天茫茫/满载思想的仓皇/ 流浪/失了归航在媛媛的家里,我们俩喝着咖啡,听着刀郎的情歌,在咖啡的清香合着音乐的清香中,媛媛便会给我诵读这些句子,她说,景云是个寂寞的男人。
我说,也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都过四十了,还惆什么怅哪,还幻想着流什么浪哪。她便很生气,说我不解风情。
看我脸上有坏坏的笑,知道我是故意的,便拍拍我的手,再给我朗诵:多年相思/熬成墨汁/书写/爱你永生媛媛读这些句子,总是十分动情,让我想起自己大学时代,在学校舞台上深情款款望着台下某帅哥朗诵莎翁十四行诗的情景,原来动了真情的女人总是相似的,十八岁和八十岁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多么厚重的情义,多么浪漫的情怀,多么痴情的男子。——这是媛媛对景云兄总的评价。这样的情诗是写给他太太的吗?有一次我问。
不知道。没见过他太太,也没和他说起过关于情感的事情。
我便提议:哪天我们上他家瞧瞧去?这么浓烈的情感,不知道会有个怎样的女人在身边陪伴。
媛媛起初好像被我的建议吓了一跳,她呆了一下,随后便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就想去景云兄家看看了。
景云兄第五部诗集正式出版的第二天傍晚,我和媛媛敲开了景云兄家的门,同去的还有媛媛单位的两个小伙子和两个女孩子。
景云兄打开门,看到我们后非常惊讶。他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他身后的女人表现得特别的自然,女人立即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坐,然后很麻利地沏茶,请我们吃点心、水果,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弄妥当了一切。这个时候,景云兄才回过神来,想起给我们介绍,说那女人是他太太,再把我们一一介绍给他太太。他太太颇有些男人的豪气,没与我们握手,只是笑着说,欢迎常来家里玩。然后问坐在她身边的我:打麻将不?要打麻将随时来我家。
我摇摇头,笑笑。
我近距离看景云太太,很普通的女人,肤色黝黑,嘴唇厚厚的,有些外翻,身子已经发胖,穿翠绿色紧身弹力短袖,绿得令人眼晕,胸部、腰部、小腹三点突出非常的抢眼,穿着牛仔裙,整个人包裹得像个肉粽子。
抽烟不?她突然递过来一支烟,吓了我一跳。我依然摇头。
看样子你也不会抽,这么娇气。在为几位男客人点好烟之后,她自个儿也点着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又对我说:你太瘦了,真担心走在大街上被风给刮跑。
我说,刮大风要不就不上街,要不就坐车上街,这样是不是很保险?
她哈哈大笑,浓浓的烟味好呛人。吐几口烟圈,使劲拍了拍我的肩,她的手强劲有力,拍得我很疼。
她停住了笑,便对一直打量着她的媛媛发话:你喜欢打麻将吗?要不我们今晚上打几圈?这么多人凑一桌应该没问题。
不,我和烟雨一样,也不会打牌,属于笨蛋级人物。媛媛很矜持地笑,那笑容里竟有说不出的悲伤。
景云太太那双细长的眼睛便大惊小怪地在我和媛媛的脸上来回扫描,仿佛在看两个怪物。弄得我和媛媛有些难堪,好像做了错事被人逮个正着。
媛媛说,要不,我们晚上去跳舞,好吗?我很久没去了,想去轻松轻松。
我不知道为什么媛媛突然会有这样的提议,我和她都很少光顾舞厅的,主要是我们俩都没有老公也都没有男朋友,又不喜欢和随便什么样的男人跳舞。
景云太太瞪大了眼睛,去舞厅?不去不去不去!吵死了,不喜欢!
她飞速地摇头,我真担心她把脖子给摇断。
抽完烟,她去厨房做饭了。
景云兄和两位男孩子在喝酒,很少说话,景云兄一直没有恢复到正常状况,显得心神不宁,仿佛突然被别人发觉了自己刻意隐藏了很久的一个陋习,尴尬的表情一直在脸上挂着。另外两个女孩子在阳台上不知唧唧喳喳说什么,听见她们压抑着的笑。
客厅的气氛显得沉闷,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看看媛媛,她的眼中依然满含悲伤。我想打破沉闷,便说想参观景云兄的书房。
书房很精致,不过十几平方米,除了一个大书柜,只有书桌,桌上是电脑,电脑旁边全是诗稿。诗人每天晚上就是在这里敲打他的情感,那些饱蘸感情的诗句,就是从这里诞生的。可是,我不知道那些情诗到底是写给谁的。真的是写给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的吗?一个男人,面对着那样一个粗糙的女人,真的能酝酿出那样美妙的音符吗?我不是轻视景云兄的太太,是的,我没有理由轻视一个善良热情朴实的女人,相反,从某个角度来说,我非常尊敬这样朴实真实平凡的女人。我只是无法把景云兄的诗情画意与他太太很自然地对接起来。怎么说,这样一个诗意的男人,这样一个充满了美感的男人,身边也该有一个与其美妙的意象相吻合的景致啊。——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可恶甚至于可耻,可是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烟雨,你在想什么?
媛媛看我想得呆了,拍了拍我的肩。
我握住媛媛的手,看着她蒙着泪雾的美丽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
应该说景云太太烧菜的手艺很好,尽管看上去不是很精致,但味道不错,尤其是那道麻辣子鸡,麻辣鲜香,令在座宾客赞不绝口。
媛媛说,麻辣子鸡以百年老店长沙玉楼东酒家最负盛名,民间有诗为证: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常忆玉楼东。
景云兄接过话头,不过,后来长沙潇湘酒家的厨师精工细作,味道更佳,也有诗为证:外焦里嫩麻辣鸡,色泽金黄味道新,若问酒家何处好,潇湘胜过玉楼东。
在媛媛和景云兄说那些诗句的时候,景云太太正在很用心地对付一只鸡翅膀,因为煮得不是很烂,她咬得满嘴是油。终于很费力地吃完了那只翅膀,才得以有空说话:什么诗不诗的,听不懂,好吃就行。来,喝酒!
她频频劝酒,自己也喝了不少。我和媛媛滴酒没沾,几个男人因为饭前已经喝过酒,所以席间也喝得不多。
气氛依然有些沉闷。
吃了晚餐,有电话打过来,景云太太接了电话,听她说话好像是有人约她打麻将。我们便起身要走。景云太太拉住我和媛媛,问我们:看你们俩吃得不多,是不是有心事?那我陪你们上舞厅玩会儿啊。
我们很吃惊。一方面吃惊于景云太太的细心,另一方面也吃惊于她竟然愿意陪我们去舞厅。我怕她太勉强,提出不去算了。但景云太太很坚决地要陪我们去。她竟然没换衣服,也没带包,只卷了几张钞票在袜子里,就和我们出门了。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舞厅。时间还早,人不太多,舞厅很大,显得有些冷清,音乐柔柔地在大厅里飘着,给人梦幻般的感觉。
景云太太说,我不会跳,你们跳去吧,我坐这儿喝茶,看你们跳。
我陪你喝茶吧。我说。我不想她一个人独自待着,更重要的是,我一点跳舞的兴致也没有。
景云兄和媛媛很快相拥着进了舞池,我看他们俩踩着音乐的节拍,极优雅极默契地旋转,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景云太太在喝茶,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凑到她耳边,试图和她谈谈音乐。我说,现在我们正听着的这首曲子,讲的是一个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你听,曲调很欢快,表达的是男女两个从相识相知到相恋这样一个很浪漫很美妙的过程。
她一脸的茫然,不说话,只看着我。
我继续引导她走入音乐:你感觉到了没有,音符,像泉水叮咚叮咚,你仔细听。她真的做仔细听状,突然笑了,我听出来了,听出来了!
我有些得意,心想,烟雨我到底从事了这么多年教育工作,在启发人、诱导人方面的确还有些功力,我甚至有了一种很激动人心的构想,以后要多和景云太太交流,让她得到一些艺术的熏陶。只是我不知道这么构想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你听出什么来了?能具体说给我听听吗?我热切地问她。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听出来了,刚才那些声音就像我们洗麻将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好听,听着就觉得亲切。
亲爱的读者,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听到这些话时,脸上冻结的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发了会儿呆,我想和她谈另一个话题。
我问她:你喜不喜欢你老公的诗啊?
诗?什么诗啊,你是说他写的那些东西?不懂。
你没读过?他出的诗集你都没读过吗?
谁读那玩意儿啊,什么爱啊情啊的,肉麻死了。不读。我不如玩几圈麻将过瘾呢。我在她的耳边说她老公写的诗句:我的相思鸽/展翅/飞翔于你的梦境(因为媛媛老念给我听,我也能背了)
你说什么?什么相思鸽?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再念:你撑着雨伞/走在我的身旁/握着你的手/才明白/即使雨巷/又有何妨她点了支烟,抽了口,说:酸,真酸,干什么吗,下大雨两个人共用一把伞已经很讨厌了,还握什么手,快点跑回家得了。
我的心深深地沉落,沉落于悲凉。我突然就想起,六年前某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兴致勃勃地从书房跑到卧室,要念诗给老公(应该是前夫)听,那个时候,他正在研究他的股票,我拿走他手上的报纸,一定要他听听那首诗:你的相思鸽/在静夜里放纵/以为它会掀开/我的一帘幽梦/然而久等不听/鸽的欢鸣/是风儿在撩拨/我的窗棂/我扑到窗前/只看见相思鸽/已匆匆远行等我激情澎湃地念完,我听到了鼾声。摇醒他,急切地问,这诗怎么样。他很不耐烦地说了句:
晚上哪有什么鸽子,你神经病啊!
那个晚上,我寂寞地在书房坐了整整一夜,我看着黑暗的加浓,感受到黎明的迫近,看到那一抹亮光悄悄地掀开窗帘,探进来,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已经被冰冻,情感的火山也要开始漫长的休眠期。我为自己的婚姻作了最后的总结:因为寂寞,我走进了婚姻;走进婚姻,我更加的寂寞。或许就是那天晚上,我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重新交还给自己。可是,眼前的景云兄,他会何去何从?他会把自己交给谁?他每个夜晚,为谁书写那烈焰般的诗句?
我没有问景云太太,他们的婚姻是怎么促成的。因为我知道,每一段婚姻,不管是错的还是对的,不管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就如同结束一段婚姻一样,也有着充足的理由。
景云兄还在与媛媛共舞,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彼此火热的情感在炽热地燃烧,整个舞厅正绽放着爱的花朵,奔涌着爱的激情。在音乐声中,在音符的引诱之下,那种情感,那种源于生命最本质的东西,正在悄悄地又是不可抗拒地,要冲出火山口,照亮整个生命的星空。
这其间,景云太太接了好几个电话。终于坐不住了,她说,烟雨,我还是得先走了,他们三缺一,催了好几次了,实在不能陪你们了。我不在你就不用呆坐着了,你也去跳吧。你给他们说一声啊。
说完,她匆匆地穿过音乐声,穿过舞池里旋转的男女,像绝缘体一样,冲出去了。后来我们去酒吧喝酒,景云兄喝得大醉,醉了就念他的诗。到后来简直不是念,而是在哼唱那些句子。
他的失态引得酒吧里邻桌的人纷纷侧目。但我们谁也没有阻止他,任他发泄。媛媛每看到他灌酒,看到他念诗,就使劲掐我的手,等我们离开酒吧时,我的左手手背上已全是指甲痕,都疼得麻木了。
我们把烂醉如泥的景云兄送到家时,已是半夜两点了。但景云太太与几位朋友还在兴致勃勃地打麻将。
才回来,又喝醉了?你们坐,等我们打完这牌啊。景云太太依然大嗓门,没有丝毫倦意。估计是三十秒后,就听景云太太大叫:我和了!妈妈的,老子清一色啊!老公你真是我的福星!你看看你刚一回来我就和大了。算账算账算账!给钱给钱给钱!
我们走出景云家,街上有些冷清了,一时觉得城市显得空洞了好多。但依然灯火透亮,城市依然不知道疲倦地美着,只是静静的夜晚,寥落的街头,我亲爱的城市,你美丽给谁看。我和媛媛拉着手走在大街上,两个女人,感觉到彼此内心都在流泪,伤感的,为着不同的情感。
后来我们一人说了一句话。
媛媛说:第一次发现我们的城市其实真的很美。
烟雨说:第一次发现其实我们的生活应该可以更美。
作者手记:
像景云太太这样的女人,生活中随处可见,她们没有亮丽的容颜,也缺乏知识的内蕴,但的确如某些朋友说的,有着最真实的生活,最智慧的生活技能,也就有着最真实的快乐。或许在那些阳春白雪般的女孩子心中,她们很可怜,她们是不配与诗人作家以及一切艺术家相融相合的,她们只配与粗俗的生活和同样粗俗的男人为伍。但是,生活中,常常恰恰是这些女人,给予我们的艺术家最稳定的生活,最温馨的家庭。有时候,我很想做她们这样的人,简单地生活,简单地思考,简单地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