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一个人走路没什么好害怕的,除非是在晚上。我从四岁就开始一个人走路了。也许,更早。
有时候哥哥是带着我一起走的,但走着走着,他就不知把他自己走到哪儿去了,男孩总是往男孩圈子里凑,而我就是对男孩的东西缺乏兴趣,打什么弹弓、弹子啊,斗什么鸡啊,滚什么铁环、摔什么纸鳖啊……现在想起来,那么好玩的铁环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滚过,我怎么就那么一本正经做着个女孩啊?怪不得日后学骑车笨得要命,那时候,哥哥歪斜身子两脚一崴一崴踩着比他高的自行车轰轰烈烈骑得鸡飞狗跳,我竟然不羡慕他。
我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路,沿着厂区的那溜围墙。红砖的围墙,墙根长着野草,野草们在夏天下午的阳光里就像我的好伙伴。它们没比我矮多少,有的还比我高,直到今天我还是喜欢墙根下的野草,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它们,反正我就是喜欢它们。因为我的喜欢,野草有时候就不幸夭折了。它们在我手里扭扭跳跳,绿的,闻一闻,有点野香。
我沿着围墙热火朝天地走着,想到我一直走下去走到围墙尽头、走进厂门就能到达妈妈的办公室,就能向妈妈要到三分钱或者四分钱,最多还可以要到五分钱,就能拿它们换到一根冰棒,就是这根冰棒鼓励我,使我坚持着走这一段又长又热的路。
想起来我从小就是个死心眼,途中的围墙明明有一个大洞,是被那些偷山芋的大人、小孩弄出来的,但我就是这么老实不走捷径。我累累地走着,颈背上晒得刺痒刺痛,我不是不想走那个墙洞,只因里面一丛丛太深太密的草把我吓住了,更不用说那里还有许多叮咬我的虫子。我已经够刺痒刺痛的了,所以我宁愿累累地走路,再说越轨钻洞总是有点吓人的,我非常不想被人当成一个坏蛋,我很愿意做个不钻洞、不爬墙的好小孩。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没偷过山芋干,那是生山芋切成的一片一片、晒得干绷绷的山芋干,白生生、硬邦邦经得住你咀嚼半天,而且它又甜又香。它一大麻袋一大麻袋地就堆在妈妈办公室外的空地上,我装作爬麻袋玩,一边爬一边从破洞洞里抓山芋干。我以为我能抓很多,可恨它们只那么几片就把我的口袋撑得鼓起来了。我爬下麻袋堆好像没事一样慢慢溜达,其实心里在逃,我不敢在妈妈面前吃山芋干,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吃山芋干,我不知道去哪里吃它才好,结果这一次山芋干根本没在记忆里留下好味道。还是人家小孩偷来送我吃的才好吃。
我一个人走着,想着山芋干,想着冰棒,一定还想着许多与现实世界不相干的事。小孩子的头脑,之所以大人普遍不感兴趣,因为它总是不着边际,跟柴米油盐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我终于走到那个卖酱油、卖盐的小店了。它小小的,连在围墙上,它是这段长征途中的加油站——假如我正好还有一两分钱的话。即便没有钱,我也是一定要进去看看的。小店里有一种好味道,暗暗的、凉凉的,混合了糖果饼干酱油白酒草纸肥皂的香。这些香味都很旧,柜台也很旧,我踮脚扒着柜台,看里面那个旧旧的老头。
他一个人守着这么多好东西,使我很早就萌生了一个理想——将来要当卖东西的人,而且,必须是在小店里卖东西,特别是我还要拎起那个绑了一个又直又长的把儿的小罐到坛子里去捞酱油、捞醋。它们香喷喷、满当当被捞上来了,手上不能打晃,胳膊肘往下一弯,液体就顺着漏斗乖乖进了瓶子,然后用一个可能是装了沙的软袋子将坛口盖好,不叫香气再逃出来。我看得着迷,我百看不厌,我想我们家怎么就没有这样一种捞酱油的东西呢?既然我们家没有,那我将来非得到小店卖东西不可了。
我会像个社会调查员一样在小店里横看竖看,把每样东西一一看过,再回过来从头看起。旧旧的老头并不嫌我碍事,但他对我这个新新的小孩也不感兴趣。他似看非看地看看我,有时吭一声“小孩”;要是我递上两分钱,说:“买小糖。”他也会公平地打开糖罐,拿出一个给我。
小糖的糖纸是旧旧暗暗的,那种蜡质的糖纸,剥开来,一粒黑硬粗糙的东西,样子很不好看,但是它甜啊,甜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哪怕它是丑八怪。
可是我没有钱,我得去跟妈妈要。一路上我大概地盘算起来,一定要争取要到五分钱,但是不买五分钱的牛奶冰棒,也不买四分钱的豆沙冰棒,我只买三分钱的香蕉冰棒,剩下两分,交给老头换一个小糖。那多好啊,五分钱一举两得!于是我的脚步肯定就加快了。
我开始闻到一阵酒糟的气味,那味儿太冲了点,热气腾腾的,但是还是挺好闻,这说明我胜利在望。妈妈在酒精厂上班,所以才会有山芋干啊,所以才会有这条酒糟河啊。总有一老一少两个农民在河中捕捞那咖啡渣样的酒糟,酒糟是怎么回事呢?做酒做出来的渣子吧?我停下来看他们捞酒糟,平心想想,比起我走路,他们还是辛苦多了。酒糟捞回去,听说是喂猪的。
这么着,一个人的路就快走完了。我加紧几步,从酒糟的热气里逃开,一拐弯,进了厂门,我看见我妈妈办公室的那个红砖平房了。
我小时候怎么老是一个人走路?哥哥去上学了,在正正规规的“跃进路一小”,我当然也要去啊,但是学校嫌我还小,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真正是在家里自学的,我已经会写很多字了,加减法也能做一些了,不让我这样的好小孩上学好像是很冤枉的。我在家里整整冤枉了一年,所以第二年爸爸说要带我去他们厂的子弟小学,子弟小学一定很看重真才实学的,二话不说就收下了我。起先是跟着爸爸上学放学的,不久,便常一个人走,一个人背着书包走路。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厂,一路有麦田,有空荡荡的路,有浩大的天空。那时候人真少啊,路上常见的只是一个两个拉板车的,拉板车的人像牛一样,但他们的力气肯定比牛小多了,所以他们拉着那么重的石头,都是拼了老命的样子,有时候上一个坎,怎么都上不去,好容易上去一点点,脚一软又下来了。他们也不歇着,仍旧痛苦万分状地拉。所以太重太重的板车,会有一老一少共同拉,上坎的时候,小的就去后面顶牛样推。他们身上油亮油亮的,那才叫汗如雨下哪!我记着老师要我们做好事,碰到这种情况就一定上去帮忙,车子终于推上去了,我以为一定有我那把小力气的功劳。我高兴地推着它跑,他们看我一眼,笑着说:“这小孩!”然后车子一溜下坡跑远了。我追不上,有点遗憾,但我想着他们对我一笑,走着路,心里还能甜一阵。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走路就是寂寞,但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啊,要知道就不好啦,只知道那么长的路,天天是要走的,先马路,再麦田,再厂区。麦田里都是麦秧的时候,风挺冷,视野里是泛青的、暗暗的天光,人有一点点伤感,走在湿软的田埂上,不喜欢看它们,心里会想老师说的“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人家农民问他田里是什么,他说是韭菜。我才不会说那是韭菜哪!要是有人来问我,看田里种的是什么?我会干干脆脆地说,谁不知道呀,那是麦子,麦子!连麦子都不认得呀,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呀!不过我担心人家又问,什么是四体不勤?那我就傻了,什么是四体不勤呢?然而那么大的麦田里,好像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走路,无论什么问题,都没有人来问我。
麦穗长出来才叫人喜欢呢!四野都香起来,等它们一天天成熟。阳光也来凑热闹,阳光照在麦田上是世界上最好的时光。麦子和我一样高了,我走在里面,摘一个麦穗剥下一粒放进嘴里嚼嚼。黄灿灿的麦田在阳光下是天然的艺术,小时候不懂艺术,但是天生知道感动。
进了厂区心情就变掉了,那是个杂乱的金属世界,堆了很多可以钻进小孩的大管子,还有更多废铜烂铁,最多的也许是玻璃。平板玻璃厂,巨大的整块整块厚玻璃,稻草绳捆了一叠一叠竖在那儿,碎玻璃满处都是,有阳光的时候这里一闪那里一亮。厂里面真闹,车间传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有时逼得我堵起耳朵。小时候从来不幻想去工厂开天辟地,我一点都不想当工人,当厂长也不干。
在爸爸厂里最令我心醉的是一次看见玻璃纤维,它们大团大堆涌在废铜烂铁那儿,美得好像白云刚从天上掉下来,可以说它们比白云更美,白云哪有那么晶亮啊?哪有那么唾手可得啊?我奔上去就抓了一大把在手,我边走边玩玻璃纤维,我恨不得把它们都吃下去,但我没走几步就哭了起来,我急巴巴地要扔掉这美丽的东西,可它们太喜欢我,它们不肯干干净净离开我的手,我揸着刺痛的双手一直哭到爸爸办公室。
在厂里我学到两样防身本领:一是不要去抓玻璃纤维,再美也别碰它;二是别看焊花,再亮再好看你都别看它。不过心里还是很想抓、很想看的。那些独自走路的日子,回想起来,真是没啥不高兴,除了有时候被石头绊一跤,痛是痛得很,委屈是很委屈,但是路上没有人,谁也帮不了你,你只好自己哭几下了事。或者碰到了狗,碰到狗我是不怕的,至少看上去是不怕的。它要是冲过来对我叫,我就往下一蹲,这是爸爸教我的一招,屡试不爽。我一蹲下狗就吓得落荒而逃,好像我站着是个小孩,蹲下就变成老虎了,这真是奇怪。我站起来,扭扭身子,把书包背得舒服点。天色暗了,天色一暗我就紧张,有时还小跑起来,我听见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我就跑得更快了。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呢,语文、算术……再说,我可不想在黑天里走路,这我一开始就对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