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在城市那拥挤的马路边上，我看见一位沉默的农人牵着一队灰色的小毛驴，不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在这高楼林立的陌生的世界里，在这布满了白色斑马线的坚硬的水泥路上，这队小小的生灵显得是那么的紧张。它们是这城市的生客，就像第一次走进大城市的乡下孩子一样，它们不敢四处张望，只好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它们那下垂的耳朵，肯定是听不惯那狂热的音乐和喧嚣的市声;它们怯生生的眼睛肯定也看不惯那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光和色彩斑斓的各式广告招牌。它们是要到哪里去呢?它们为什么要进入这城市呢?现在，它们是要穿过这城市的楼群，回到自己辽阔自由的乡间去呢，还是已经被食肉的城市用钱买下来，就要被领进屠宰场了呢?——哦，真不忍心这样想象!一种担忧的情绪驱使着我，默默地跟着它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它们显然是看见了我，并且用奇异和友好的目光看着我，不知道是在感激我，还是在向我请求什么。那温顺的、友善的、仿佛是充满了信任的眼神，就像一些乡下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突然遇见了自己的一位亲哥哥，遇见了熟识的村里人一样……这件小事过去好多年了，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惦念着这些曾经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伴随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暴风雨中的伙伴!诗人艾青在20世纪40年代写过一首歌颂北方毛驴的诗：
你灰色的眼瞳
瞌睡的眼瞳
映照着
北方的广漠的土地的忧郁
你小小的脚蹄
疲乏的脚蹄
走着那
广漠的土地上的
不平坦的荒凉的道路
你倦怠
你辛苦，你孤独
在这永远被风沙罩着的土地上
驴子啊
你是北国人民的最亲切的朋友
这首诗写出了北方驴子生命的艰辛与悲哀——它们的悲哀也正是那时候北方乡村的悲哀。半个世纪过去了，这首诗读来仍然令人怦然心动，也使我每次深情地想起北方的故乡，便也会心痛地想起它们来——艰辛的、沉默的、我的故乡大地上的小毛驴啊!
我的童年，是和这群可怜的小生灵一起度过的。就像坚韧的骆驼任劳任怨地做着“沙漠之舟”，在我们家乡这片浸透着劳作的艰辛与命运的悲苦的天地间，小小的毛驴的蹄印，也曾默默地踏遍了它的每一条坎坷的道路。春天里它们应和着布谷鸟在远山的呼唤，将一袋袋的种子和化肥驮向田野，然后听从着农人的意愿，低下头默默地抢在老牛的前头拼命地拉犁。夏天和秋天呢，它们从山冈上驮回我们收获的麦子和花生，那带血的蹄印就像鲜红的石竹花扔在山路上，让人看了心疼。而它们却总是宽厚地摇摇尾巴，毫不在意。只有冬日里它们才像忙完了三秋的村里人一样，期望着能过上几天真正悠闲的日子，安静地尝尝新鲜的玉米秸和清爽的干草——那里面有来自泥土和水的气息;或者，它们也期望着能自由自在地卧躺在矮矮的土墙边晒晒太阳，看看自己所认识或不认识的过路人——为了一年四季的收成，大家都是无一例外地受累了啊!
但是这时候，那些放了寒假的孩子，又总是喜欢骑上它们，让它们驮着他们冒着风雪到百里之外的县城里去。在那贫穷而寂寞的年月里，那里是他们唯一可以梦想和向往的天地。而我，就是这群年幼无知、衣衫褴褛的苦孩子当中的一个啊!
那时候，我们都多么贫穷和无聊!我还记得，在我失学回家的日子里，在我跟着孤独的老哥哥放牧的日子里，那些小小的可怜的驴子，也成了我唯一可以朝夕相处的伙伴。我常常不声不响地跟在它们后头，早晨走向村外，黄昏又回到村里。在那空旷无人的山岭间，我有时会胡乱地为自己唱着解闷的歌。它们当然听不懂我的歌，但它们总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用它们的乖觉和温善来分担着我太多的忧愁和寂寞。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晚会上听一位歌星唱《黄土高坡》：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日头从坡上走过。
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
还有我的牛跟着我……
当时就想，如果让我来唱，我就应该把这最后一句唱成“还有我的驴跟着我……”
是的，那时候与我最亲近的就是这些沉默不语的小毛驴。我不会忘记，我也曾扬起鞭子毫无理由地抽打过它们。有时候，大捆的麦子驮在它们疲累的身上，我还嫌它们走得慢，便用湿漉漉的槐树枝抽打过它们干瘦的腿和干瘦的脊背，而它们却只能驮着我默默地流淌着混浊的眼泪。我甚至还偷吃过那本应该为辛苦的驴子们拌进草料中的、仅有的一小瓢炒熟的苞米和碎豆!那时候，我们都被饥饿折磨着，我流泪的日子里它们也流泪。对于它们，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现在想来，我仍然感到十分难受。那么，我能够乞求到它们的哪怕是一点点的宽谅吗?
前些日子，我读到了徐平先生翻译的那本法国儿童小说《驴子的回忆》。我被那只勤劳、善良和富于同情心的驴子卡迪雄深深地感动着。那只善良的驴子回忆说：“小时候的事情，我已记不大清楚。我很可能和其他小驴一样，很漂亮，很和气，却又都很不幸……人们啊，你们不一定总能理解驴子所知道的一切……”我觉得，小说的作者德·塞居尔夫人是一位非常善良和细心的人。她写这本小说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懂得，动物，包括最可怜的驴子，都是有感情的。它们有爱人类的心，知道什么是受虐待;它们有报复心，也有表示感情的愿望;它们是否幸福，把人类当做朋友还是敌人，全都取决于人类对它们的态度。是的，驴子是通人性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和老哥哥最疼爱的一头小毛驴名叫“黑星”。它浑身光溜溜的，乌黑的皮毛，谁见了都会喜欢。而且黑星的耳朵短小，一天到晚总是支棱着，好像时刻都在谛听着什么动静一样。老哥哥说：“这样的驴子，乖觉，顶通人性的。”他的话说得没错。
秋天里的一个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我赶着黑星和另外一队毛驴从蓝村挂掌回来。几十里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只听见一队驴子们新换的蹄铁的清脆声响。但是走到大青山山口的时候，天气骤变，大片大片的乌云压顶般袭来，空旷的山野顿时变得一片黑暗!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狂风呼啸而起，天空中纷飞着尘土和枯叶，山口的老橡树也发出嘎嘎的声响……这时候，一道道闪电也仿佛要把天空撕裂了一般，电光把巍峨的大青山和摇荡不息的丛林映照得煞白煞白的……
这样的场面真是少见!我吓得赶紧牵紧了一队驴子的缰绳，拼命地往家里赶路。但是，驴子们比我更恐惧。每一阵电光闪来，我看见它们都浑身打着哆嗦。终于，有两头驴子挣脱了队伍，昂着头嘶叫着逃进了茫茫的山野……我知道，它们是被吓“炸”了。老哥哥说过，牲口们一旦被什么意外的袭击吓“炸”了群，最好就不要去惹它们，弄不好它们会发疯而伤人的。可这些驴子是生产队里的，驴子跑丢了，得我来赔的呀!一想到这儿，我便急得大叫起来，带着哭腔喊叫着：“快回来!灰脖子!回来呀!傻驴子!……”但它们在眨眼间就跑远了，我的呼喊声也被狂啸着的风声压下去了。我不敢去追赶它们，因为我的身边还有黑星和另外几头驴子。我紧紧地牵着它们，生怕它们也夺路而去。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好像黑星已经在电光里看见了我焦急的眼泪，它昂起头叫了几声，但声音是呜咽而沉闷的，好像哭声一样。另外几头驴子正试图挣脱我手中的缰绳，但黑星却像它们的头领一样，掉过身子对着其中一头挣得最凶的驴子狠狠地蹬了几蹄子。我以为黑星也被吓“炸”了，吓疯了，便非常惊恐地望着它们，不知所措。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头挣得最凶的驴子被黑星一蹬，竟渐渐低下了头，忍气吞声地不再叫唤，也不再挣扯缰绳了。它们慢慢地都安静了下来，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只是每一道闪电和霹雳划过，它们都吓得浑身打战……
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这是黑星帮我“维持”住的“秩序”。我只是感激地搂着它们的脖子，和它们一道转移到一处避风的地堰下，然后互相依偎着，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翻江倒海似的滂沱大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大雨渐渐地停住了。这时候，四野漆黑，唯一发亮的就是一片片水花。也正是这时候，我隐隐地听见了，从夜色里传来老哥哥的呼唤声——他已经料想到，我是被暴风雨阻隔在路上，所以提着风灯一路呼唤着找我来了。
听到了老哥哥的声音，我像看到了救星。我拍着黑星湿漉漉的身子，迎上前去。见到了老哥哥，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老哥哥，不好了!有两头驴子吓‘炸’了，跑散了!这可怎么办呢?”
老哥哥看了看驴队，说：“都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蓝村。不要急，你先把它们牵回棚里去，我四处找找。刚才这阵雨下得老大，它们不敢跑远的。说不定正躲在哪处树丛里‘筛糠’哪!”
这跑散了的两头驴子，有一头被老哥哥找了回来。另一头三天后人们才从一处悬崖下找到了它的尸体。老哥哥为它收尸时说道：“可怜的傻驴呀!是吓破了胆子才跌下悬崖的。”
我吓坏了，以为队里肯定要让我赔偿这头驴子。没想到，由于老哥哥三番五次地找到支书诉说，这是牲口被吓“炸”了才自己跌下悬崖的，终于，大队以“自然伤亡，而不是蓄意伤害牲口”的结论了结此事。不仅没有扣我的工分，反而队长还在会上表扬了我，说我小小年纪却奋不顾身，在大风大雨中保护了公家的八条驴子的生命，并号召全队的后生小子向我学习，向我“看齐”云云。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结果。
后来我想，事情之所以会这样，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老哥哥极力地宣传和渲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队的干部们每人平白分得了十来斤驴肉——要知道，平常他们可是没有任何理由去杀一头队里的驴子吃的。社员们也不会答应啊!而我，却无意中为他们做了件好事，让他们意外地吃到了驴肉。
——这帮贪婪的家伙!
当然，仔细地想想，我最应该感激的是黑星。是它，在那风疾雨骤的危急关头，机警、沉着地帮助我渡过了难关啊!
没有错，当我从那光滑的驴背上滑下来，从那低矮的驴棚下走出来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已经长大，并且能够真正体会到驴子们的艰辛与无私的那一天。从此，我再也不忍心以任何理由和任何方式去怠慢它们了。我默默地希望更多的人，都能够在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用他们的兄弟般的情谊，为它们搭起一小片无风无雨的天空。我曾经读过托·富勒写的一本书，我很赞赏他所说的“驴子驮的是酒，喝的却是水”的话，但却绝对反对他所说的什么“宁可让病驴去拉木头，也不要累垮自己”的话。这，未免太残忍了!甚至，我对许多寓言和童话中所塑造的驴子的形象也颇有微词。它们多半把驴子塑造成胆小、怕事、愚蠢甚至自命不凡的形象，而很少看见有人写出它们的善良、艰辛与任劳任怨。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我知道，我的故乡还有一代代正在成长着的孩子们。我也知道那些善良的毛驴的后代，也还在为改变我们的这个世界而默默效力。生活是沉重的，生命的道路漫长而又艰辛，对于人类，对于它们都是一样的。我相信未来的日子将会比今天美好。因为我们多少代生命的共同奋斗，都是为着这样一个愿望的。我将因此而告诉更多的孩子，该怎样加倍地去爱护那些不会说话的善良的毛驴。我将告诉他们，它们的家族，多少年来，一直与我们风雨共济、相濡以沫。我们的祖先和它们的祖先都是劳作和安息在同一块土地，受苦受累都是归于同一捧黄土。而我们的后代和它们的后代还会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我将告诉他们，是这些沉默的牲灵们，曾经帮助我们度过了许多严寒和凄苦的日子，度过了许多战乱和饥荒。它们都有着一颗最能够忍耐、最甘于奉献的心!当然，假如我还能够，我也要告诉孩子们，我还亲眼看见过，是谁曾经用一双罪恶的黑手，残忍地杀死过一头病中的老驴，我愿孩子们在心里痛恨那样冷酷无情的人，永远也不要原谅他们!否则，未免太没有良心和正义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