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蓝花碗
每当我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童年那只蓝花碗,耳边就会响起“哐啷啷”的瓷响。
那是蓝花碗摔在地上发出的碰撞声。
在我童年的怀想中,蓝花碗是家里最大最美的一只饭碗。它原本不是我家里的碗,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多次猜想它的来历。在我们家乡,那时的一般人家往往只有两三桌人的桌凳碗筷,每逢婚丧嫁娶需要宴请多桌客人时,不够的就要向街坊邻居借了。虽然借的时候总会做些记号,但归还时难免会出些差错,特别是碗筷这样的小物件,东家一只碗还给了西家,或西家的到了北家,是常有的事,大家也不以为奇,也不大方便去询问查找。也许,那只蓝花碗就是这样流落到我家来的。此外,我们那里还有这样的习俗:客人可以把吃不完的或者不想吃的菜肴夹放在餐桌上,等宴请结束时,就用一根筷子将留下的菜串联起来,擎在手里带回家去;要是留的菜较多,就向东家要一只碗来盛。这样碗筷随菜带走了,菜吃完了,装菜的碗筷却往往忘了归还,而成为自家的器皿,东家也不便因为丢失了几只碗几双筷而去寻找。总之,蓝花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我家了。
我们发现它时,眼睛一定是贼亮贼亮的,因为它是那样大。虽然它比我们家吃饭用的土碗大而且美,但我们对它感兴趣的是大而不是什么美。它比土碗瓷白,也更细腻,碗肚上还勾勒了几笔粗糙浓淡不一的蓝花。它的确比家里的土碗美多了。但我们看中它的绝对是它的大而不是它的美。它比土碗大出一圈沿。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即使是收获的季节,也不能放开肚子吃餐饱饭。母亲具体规定了每餐吃饭的碗数,一般是早晚一碗,中午两碗。特别是青黄不接时,早晚都喝稀饭,只有中午那餐才能吃上一碗米饭。这样碗大碗小就很关键了。蓝花碗便成为我们吃饭时争夺的焦点。
“我们”指的是姐姐和我,弟妹们那时还小,还不具备争夺的条件。
但蓝花碗似乎总在捉弄着我们。全家的碗层层叠叠摞成一个鳞次栉比的圆柱体放在壁橱里的时候,因为蓝花碗最大,便被压在了最底层。它好像一幢高层建筑的基础和底座,承载着大厦所有的重量。但它是那样坚实可靠,又是那样亮丽夺目。那时,我总是气恼地想,它为什么老是被压在最下面呢?就像旧社会的贫下中农一样。我为它愤愤不平着。当然,关键是这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使用上的麻烦呢。如果你要拿它来用,那你就必须将压在它上面的那些碗高高地举起来挪开,才能将它从中取出。这对于当时才十来岁的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有一回我偶然发现,姐姐洗完碗后,将那只蓝花碗放在了最上面。它是那样的突兀和硕大,就如一朵开放在枝头的古怪的花朵。它摇摇欲坠地晃着,与它底下的那只小一点的碗发出轻微的瓷响,把整个碗筒都摇动了。姐姐双手抖抖地护在碗筒的两侧,生怕它们会倒塌下来,又分明希望它们能够安定下来。我狡黠而会心地笑了,知道姐姐将蓝花碗放在最上面的用意。如果蓝花碗是在最上面,那么,吃饭的时候,一探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它了。可惜,蓝花碗放在最上面危及所有饭碗的安全,最后姐姐还是无奈地将它放回最底层。这样,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拖拖拉拉,希望最后去取碗,这样,上面的碗被一个又一个地拿走了,蓝花碗便像一朵水莲花浮出了水面。
为了将蓝花碗抢夺到手,我们真是费尽了心思。每当母亲还在灶台前炒菜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站在了壁橱的两边,心照不宣地窥视着对方,谁也不想先去拿碗,担心自己去搬离上面的碗时,被对方乘虚而入,抢了那心仪已久的蓝花碗。抢到了它,就意味着你能比别人多吃一些,吃饱一些。
母亲看见我们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就问:“你们发什么呆啊?也不知道把碗筷摆好在饭桌上。”我们也不理。母亲做好了饭菜,就自己动手将整筒碗从壁橱里端了出来,把碗叮叮当当地摆开来,桌面上就像是盛开了一朵朵花一样。当蓝花碗在桌上灿然“开放”时,姐姐和我不约而同地扑了上去,去抢那只梦寐以求的蓝花碗。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有时甚至扭打起来。母亲恼了,一把夺过蓝花碗,手一扬,一阵风响,蓝花碗如一只鸟似的从门里飞了出去,接着,一声心惊的瓷响,之后,是无边的沉寂。我们待在那里,悲伤从心头冉冉升起,升起,再升起,眼泪像一颗颗早夭的青果涩涩地被风吹落了。我们心想,那么亮的响声,蓝花碗一定是粉身碎骨了。但母亲仍然生气着,我和姐姐不敢出门去寻看心爱的蓝花碗,只是用眼睛凶凶地看着对方。吃完饭后,母亲喂猪去了,我和姐姐呼地蹿出门去,发现蓝花碗静静地卧在泥地里,捡起一看,蓝花碗竟是安然无恙。我们欢快地将它捧回屋里,虔诚地洗尽它身上的泥沙,心里充满了庆幸与喜悦。这之后的几天,我们都没有去动蓝花碗,担心触怒母亲。但我们到底还是抵挡不住心中的诱惑,争夺战最终又爆发起来。结果,母亲又一次将它扔到了门外,那“哐啷”的瓷响再一次惊心动魄。但奇怪的是,它还是没有碎裂。这样再三,母亲也觉得好笑起来,直说这是只怪碗。我和姐姐得意地挤弄着眼睛,似乎蓝花碗的不碎,是我们施展了什么法术。
但没过多久,这只母亲摔不碎的蓝花碗还是碎了。它是在姐姐洗碗时无声地碎的。它碎成了两半,就像一朵败落的花朵。我们都有些傻了,痴痴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从姐姐手中端过破碗,托在手中端详着它。这才发现,那条粗大的裂痕,一半是旧的,一半是新的。这是我们无休止地争夺和母亲再三摔打的结果。如今,它如一朵硕大的玉兰花悄然败落、香销玉殒了。泪水顿时弥漫了我的双眼,掉豆子似的从我粗粝的脸颊滚落。但我仍不死心,把碗的两半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竟然严丝合缝的,看不出任何破绽。我破涕而笑了。姐姐用手指羞了我一下,说:“它破了,没用了,扔了吧。”我不肯,我说:“它看上去不还是好好的吗?”说着,就把它放在灶洞上方的高高的台上,它还是没有分裂开来,看上去还是那样的完美无缺。片刻间,它发出“沙”的一声轻微的瓷响,颓然地裂翻开来,滚落成原先的两半。我真有些急了,我不喜欢看它破裂的样子,我爱它的完好无损。我扑上前去,再一次将它合上,可刚一松手,它毫不犹豫地又裂了,我哪里甘心,又去拼凑它,那条裂痕发出粗糙凄厉的啸叫,声音令人心悸。但无论我怎样努力,那两半破碗再也不愿合拢了。姐姐说:“你合住它,手不要松开。”只见姐姐从锅里掬来一捧水,放入碗中,之后就让我将箍在碗外的双手松开,那碗竟然合住了。姐姐说:“别动它了,就让它那样吧。”于是,它就倨立于高高的灶台,发出细腻柔和的瓷光,令人心驰神往、心旌动摇。母亲回来了,看见蓝花孤傲地立在灶台,以为姐姐忘了放进壁橱里,便伸手去拿,碗重新破了,里面的水顺着母亲的手臂淋淋沥沥地洒落下来。不知为何,我们都失声尖叫起来,好像是被开水烫伤了似的。
母亲看了我们一眼,喃喃地说:“这下好了,省得你们争来争去的。”说着,就将蓝花碗的两半扔在门外的墙根下,“丁零”一声,它在阳光里发出晶莹伤心的瓷白光芒。
这以后,出门时,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它一眼。取碗吃饭时,我和姐姐总会怪异地瞅对方一眼,同时会心地一笑。随着蓝花碗的消失,我们失去了争夺的对象,只好盛饭时拼命地用饭勺压实着碗里的饭,想以此多盛一点。夏天到来,院里的丝瓜在烈日和蝉声中绿了、长了。母亲就扭扯下一条,蹲在门前的石阶上,顺手捡过墙根下的蓝花碗的一半,在手中看了看,觉得大了,就往石阶上一敲,裂成两块,觉得还是大了,又敲,就碎成了几小块。母亲拾起其中一块,“咝咝”地刨起丝瓜来。又有一次,饭桌有些偏动,大家都低了头在地上看,想找一个物件将桌子垫平。我想起了蓝花碗的碎片,就跑到门外捡了一块回来,实实地垫在桌脚底下,稳得很。
最后,蓝花碗没有了,连同它的碎片。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忘不了它,耳边时常响起它被扔在门外的声音,它瓷白的光芒如少女洁净的牙齿在我的记忆里闪烁。于是,蓝花碗便成了我对童年的一种怀想。
闷鸡
健子小的时候,得了一种病。为了给他加强营养,家里决定每天让他吃一只小鸡。为此,家里专门为他买了十几只小鸡养着,另外,还为他孵了一窝小鸡,母鸡们下的蛋也都积攒起来了,准备一批批地孵化出来。
想象那茸茸的小鸡和光洁的蛋们都要一个个消失在健子的肚里面,真让人垂涎和妒忌:病真是很好的东西,为什么就不生在我身上呢?更让我难受的是,母亲把弄死鸡子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心里气得很,但还是有些高兴地接受了。因为我总归是有了些贡献,母亲知道我的不高兴,就应允我吃鸡的头颈和翅膀。虽然比不上健子那么享福,净吃鲜汤精肉的,但总算是分得了一羹。毕竟我是可怜的没有病的人啊,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这样,我看见鸡子心里就平生出一股凛然的杀机,恨不得马上把它们全宰了。但鸡子是不能用刀杀死的,据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把鸡子一刀宰了,鸡子的血就流光了,这鸡子的营养就少了。用我们那里的话来说,就是不那么补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把鸡子闷死。
闷死?是用被子一类的东西将它包起来,还是把它活埋在泥土里,抑或用手捂住鸡的嘴巴、鼻子将它弄死呢?我记得自己曾经为此认真地琢磨和盘算过,在我的想象中展开了一系列闷鸡动作,直令我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热血沸腾,渴望闷鸡的日子快快到来。但鸡子是那么小,唧唧地满地跑,它们的毛还是黄茸茸的,鸡冠还是淡紫的。母亲说要等它们长到七八两左右的重量时,闷出来才最补。我偷偷捉来一只鸡子,用稻草缚了它的双脚,放在盘秤里称一称,却发现自己并不识秤,便跑着去问母亲。母亲又嗔又笑地骂我:“死伢子,才四两不到呢,你想吃鸡子都要想癫哩!”母亲只一句话就戳穿了我的心思,真让我羞红了脸。而我另一个想法却更为隐秘,到现在才敢把它公布出来。那时,我真担心健子的病很快就好了,因为他一直是在吃药打针的,如果那样,母亲就会取消闷鸡计划,那我还有分一羹的份吗?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健子仍然病着,脸色经常莫名其妙地彤红着,如天空一抹悄然的灿烂霞光。在我的日日关切和注视下,小鸡们茁壮成长,嘴喙由浅红变为淡黄、淡黑,冠子长大了些,有了些透明的绯红,身上的毛粗、硬、深、黄、渐黑起来。这回是母亲亲手捉了其中的一只称了,已经是近八两了。我心里“噢”地欢呼一声,闷鸡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是母亲教我闷鸡的。那天早上,当我为家里挑满了水,刚刚捞米下锅的母亲腾出手来教我闷鸡。她叫我去楼上的米缸里拿来那只灰蒙蒙的量米用的竹升筒,又让我将竹升筒注入三分之二左右的水,接着,母亲就从地上随手抓来一只鸡子交给我,要我握紧鸡子的身子和双脚,将鸡子头朝下深深地放入竹升筒里,那水就溢了出来。鸡子的嘶喊立时被湮没了,挣扎也由剧烈变为抽搐,最终也是沉寂了。手里的鸡子不再生动,但依然温热。那一刻,我有些心酸,猛然想起我初学游泳时误入深潭差点窒息致死的情景。但令我放心的是,当我将鸡子提出竹升筒时,鸡子已是湿漉漉的了,它的身上没有一丝受伤,它只是没有呼吸,眼睛被两片绒毛天衣无缝地覆盖着,也许眼睛经常睁开着,眼皮上的毛便显得比其他的更新鲜亮丽,而它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安详——但我现在也不清楚,鸡究竟有没有表情,因为鸡的脸实在是太小了。
从此,每天早晨,将一只鸡子闷死便成了我的一项任务。吃早饭的时候,我一边吃着鸡头鸡翅,一边看着健子吃着精肉鲜汤,心里满足而又不平。我把鸡子杀了一窝又一窝,健子的病也终于好了。但我至今也不记得没有鸡子杀的那一天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我想,肯定是遗憾无比的。
衣橱
它放在父母的寝室里,很本色的,并没有任何油彩。就这样,它虽然紧靠门放着,但也并不引人注目。它是家里最高的一件家具,共有四层,存放着全家人的衣着。最上层放的是父亲的衣服,我们兄弟几个的放在第二层。母亲的在第三层,姐妹们的在最下层。如果是夏天的夜晚,一家七八口人频频沐浴,衣橱的门也就接二连三地开关着。当然,倘若是寒冷的冬天,洗澡不是经常的事,衣橱自然是寂静的。
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衣橱里面是有秘密的。
我发现衣橱的秘密是在我八岁的夏天。那时,我已走上逃学的歧途,整天与同伴在野外厮混。一次在陈坊河玩水弄湿了衣裳,匆匆跑回家去,当我在衣橱前换好衣服,弯下身去拾掇丢弃在地的湿衣裤时,猛然发现存放母亲衣服的那隔断的承板下,压着一沓厚厚的纸一样的东西。我的心不由得猛烈悸动,我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钱!是的,真的是钱,厚厚一沓。我轻轻顶起承板,将压着的钱取出来,小心地数了数,约有一百多元,大票小票都有。我贪婪但又迟疑,不用猜想,这一定是母亲放在这里的。母亲是那样的精明与强悍,令我不敢轻举妄动。思量再三,我将其中一张蓝色的抽出,那是贰元的纸币,其余的原封不动依样放回。
我跑出家门的心情一定是激动、颤抖而又慌乱的。我偷了家里的钱了!我知道攥在手心里的两块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它相当于生产队三天的工分值,那时的猪肉是八毛钱一斤,米酒是一毛二一斤,鸡蛋是一毛钱一个……但我当时只想买两样东西:一本彩色连环画《智取威虎山》和一包石子糖。不知怎的,在我将钱偷到手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要用它来买些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邀了两位逃学的同伙:九狐狸和根牛皮。他们两人直夸我机智勇敢。我们在上街南杂小店顺利地买到了一斤石子糖,又旋风似的直奔下街十字街口的供销社商店。那是一幢既大又高的建筑,有点苏式风格,但又似乎是全靠木头搭起来的,中间有一个高大的天窗,镶在天窗上的明瓦将天光源源不断地透视进来。这个偌大的商店,南北杂货一应俱全,是我童年的巨大宝藏。大门的左边就是文具、图书柜台,正是我的去处。我的心情是何等急迫,步履是何等踉跄,我现在依然记得我是头前脚后、身体严重前倾、一头栽进商店大门的,一下子就扑向高高的柜台,鼻子和脸一股脑地贴在了玻璃上,粗重的鼻息吹湿了玻璃的表面,而眼神更是一片恍惚,一串轻微的斑斓星光肥皂泡似的从眼帘升腾而起。即使如此,我的目光依然立即锁定了那本彩色连环画《智取威虎山》,即便它的上下左右被其他形形色色的小人书簇拥着。在此之前的多少个时刻,隔着高高的柜台上面的玻璃,我的目光已将它的封面抚摸了无数遍,我想获得它的愿望无从表达,只好用我坚硬硕大的门牙在柜台的木框上悄然地咬下了一个深邃的印痕。但此时此刻,我的腿发软,心狂跳,脸苍白,手无力,就连说话的力量也已失去。幸亏九狐狸镇静自若地向售货员提出了购书要求。售货员是我们同学油棰的妈,她有一只眼是斜的,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那只斜眼在当时露出的狐疑神色。九狐狸不愧是九狐狸,他狭长细小的眼睛永远冷漠坚定,令你不可怀疑。他稳稳地接过找回的两毛钱,再漫不经心地把《智取威虎山》一卷,使书刃形成一个宽阔倾斜的立面,大拇指从上面潇洒一刮,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跟在他的后面胜利地离开了商店。
我们没有任何商量,但我们朝夕相处,形成了无比的默契。我们在中午的烈日下一路狂奔,掠过信用社、粮管所、公社、水井、青黄的稻田,冲进了陈坊河浅浅的河滩。一架小木桥寂静地横在河面,猛烈的阳光在桥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而桥底却有一道桥的影子,从桥板缝隙中穿过的日光在黑色凉爽的桥影上狠狠切入,如一道闪亮的伤口。有河风微微如呼吸般荡漾过来,将串联着桥板的黑亮温润的铁链荡出一串细碎斑斓的响声。
我们就坐在那桥链上,头上顶着小桥和它的影子,晃晃悠悠地吃着纸包里的石子糖。先是“咯吱咯吱”地嚼着,让糖块粗糙而幸福地磨砺着我们的舌头、口腔,直到咬肌发酸,咀嚼变成了吮吸,石子糖的甜味异常猛烈,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我们的味觉,使我们无比激荡、晕眩。这期间,出现了多次口渴,于是我们就多次伏在小河上如一头小兽似的喝水。遗憾的是,我们最终也没能吃完最后一块石子糖,这十分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没有想到糖也是会吃饱吃腻的,我们的肚子已经甜得发胀,直泛酸水。但我们还有另外的快乐还没开始,那就是看那本《智取威虎山》的小人书。我们先是一起看了三遍。开始是我坐在中间,他们坐在两边,一页页地翻看,每看一页都要征询左右的意见,待他们表示都看完了才翻过去。我看完了,就由九狐狸坐在中间翻,我和根牛皮坐在两边看,最后,根牛皮还要如此来一次。如此者三,还不满足,又一人看了一遍。那彩色的画页、铿锵的对白、曲折的文字让我们爱不释手,但又无比陌生。直至日头西斜,我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去。
当独自一人逼近家门时,心里才忐忑不安起来,要是母亲发现我偷了钱,那该是怎样一种结果啊,我简直无法想象。当晚,家里一如往常的安静,我心里一阵轻松,分外自得。当然,母亲最终还是发现钱少了,她能如数家珍似的说出拾元、伍元、贰元、壹元、伍角、一角各有多少张,结果少了一张贰元的,而且她英明果断地指出这一定是我干的。父亲一下就笑了,一如往昔的慈善、宽容,这笑容至今仍在眼前闪现,使我感动得想哭。姐姐抿一下嘴角,冷冷地看我一眼,问我都怎么花了。我以沉默对抗,用眼睛看住自己的脚趾,脚趾则不停地摩擦交错。母亲就搜我的书包,那本小人书证据确凿,将我的偷盗行径昭然若揭。于是我说,要把外婆叫来,我才说。姐姐就把外婆叫来了。我又说,要把邻居清婆婆叫来,我才说。姐姐乐此不疲地把清婆婆也请来了。于是我招了。我坐在外婆和清婆婆的中间将经过说了。母亲气得不行,要打我,但外婆和清婆婆是向着我的,她们合力拦着母亲,说钱都花了你打他钱也不能回来,又说谁叫你将钱放在承板底下,没让小偷全部偷走还好哩。母亲最后只好无奈作罢。当然,母亲是不放心的。她意识到孩子们正在长大,而仅有的一点现金却无处可藏,家里竟然连一件能够上锁的家具也没有。于是,母亲与父亲商量,请来上街的老木匠晏师傅,将衣橱拆了重打,样式当然漂亮了些,更重要的是,在中间加了两个并排的抽屉。还郑重地请来油漆师傅漆了好几遍,在上下两扇柜门上画了些喜气又土气的花鸟图案。柜子依然摆放在原地,亮灿灿地耀眼。师傅离开的那一天,母亲买来两把永固牌锁,很清脆地将两个抽屉“嗒”地锁上了,虽然里面空空的,没有多少钱。
这只改造了的衣橱,至今仍然存在,依然摆放在父母寝室的门边,只是油漆脱落了不少,而我的头上也有了一些白发。
我的牛
我的牛一头黑一头黄。黑的耕田,黄的为陶器厂踩窑泥。
它们来到的时候,是我十岁的春天。家里在晒坪不远处刚刚盖了两间小土房,一间做了厕所,一间空在那里,似乎是专为我的牛准备的。当父母将牛绳交在我的手上,我的牛便用清亮的眼神注视着我,鼻子呼呼地闻着我,还不时用嘴亲热地蹭我,这才发现它们还没穿鼻,牛绳系在它们嘴角的绳络上。母亲已为厩栏铺垫了厚厚的稻草,隔年的气味依然芬芳。栏门关上时,它们在里面慌乱地哞个不停,让我心里很是不安,便打开门,它们的头脸便一黄一黑、一左一右地探了过来。我在那里坐了许久,静静地陪着我的牛。
第二天早上,父亲带我一起放牧它们。父亲是来教我放牛的。先是在附近的菜园转悠,菜篱长满了高过人头的芒冬秆,剑似的叶子长满了细密的锯齿。父亲刚停住脚,我的牛像是得到了暗示,轻轻快快地凑上前去,仰起它们的长脸,舌头一伸一卷,就把芒冬刷刷吃进嘴里了,那些锋利的叶片一点也伤不了它们,让我的心里羡慕不已。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带我们上路了,来到离小镇一里多远的陈坊村山上,将牛绳交叉盘旋在牛角上,我的牛就在山上自由自在地吃开了。
没几天,我就与镇上放牛的孩子熟识了,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同在家乡的山水间放牧。
放牧了一个春天,我的牛长大不少,毛色浓密发亮,膘架壮实动人,像一个腰身初现的小姑娘那么惹人怜爱。初夏的早上,当我放牛回来,父亲邀来几条壮汉为我的牛穿鼻。当铁锥横穿,血光飙起,我的牛奋力挣扎嘶鸣,将身旁的满树梨花撞得漫天飞舞。前后不到一刻钟,木栓就硬硬地安在了两头牛的鼻子里。我的牛从此就要干活了。
父亲耕田的技术不是很好,便请来高手教小黑耕田。先是在河边拉着沙地学步转弯,再到旱地水田实习。小黑是温顺厚道的,很少弓肩脱犁,没几天就学会了。而小黄是为陶器厂踩泥的,它的工作根本不用教,围着泥坑打转转就是了。
我的牛工作了,能为家里赚粮赚钱,我在家里就气昂昂起来。因此,只要一有空,我便去看我的牛工作。
小黄工作的陶器厂就在学堂旁边。泥料快用完的时候,师傅们就放下手头的活计,到野地里挖观音土,堆入作坊前面的泥湖里,浇上水,小黄就开始踩泥了。圆形的泥湖只不过七八平方米,但对小黄来说,那是一个难以走出的沼泽。泥堆得高啊,我的小黄深陷其中,奋力跋涉,“呼哧呼哧”的喘息粗重可闻,留下一圈圈重叠交错的蹄印。一湖泥踩熟了,白腻腻的如一桌豆腐。小黄自己也成了一头泥牛。而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一点忙也帮不上。
与小黄相比,小黑就辛苦多了,特别是春夏两季,哪怕雨水再多,日头再毒,小黑都得赶着季节走。遇到“双抢”,放牧都给取消了,便割来一束束芒冬秆喂它,或者让它吃晒干的薯藤和稻草,再给它喝盐糠水。小黑耕田去了,早晚间我牵着小黄到垄上找它。看到我们,小黑便激奋地一哞,算是对我们的感激。看着小黑负着轭、拽着犁在泥浪里哗啦啦前行,便对正在田埂上、沟渠里悠闲吃草的小黄生出不满来。
小黑是老实的,属于“不用扬鞭自奋蹄”那种。但我希望老农们使唤它,老农们除了技术好,性情大多温厚,也很讲究快慢节奏,牛耕起田来不那么劳累。而年轻后生便不同了,他们心急气盛,脚下好像踩着风火轮,吆喝声炸雷似的。最可恶的是他们爱用鞭子,即使牛走得快,他们的鞭子也抽得啪啪直响,打得牛背伤痕累累。为此,我经常恳求他们不要打我的牛,有时还发生激烈争吵,甚至把他们的鞭子折断了事。
春夏之后,我的牛瘦削了许多,毛色黯淡不堪。幸好秋天来了,紧接着又是冬天。靠了这两个季节,我要把我的牛养回去。
在家乡方圆五六里的山上水边,哪里水草丰茂,哪里就是我们放牛的天地。与他们相比,只有我一人放了两头牛,而且我的牛毛色油亮,肥膘膘的,这都是让我引以为豪的。即使是牛吃草的时候,我也常常伴在一侧,为它们驱赶牛虻,让它们吃得美美的。我最痛恨一种叫“牛钻子”的东西,它们寄生在牛身上,起初只是一粒米大小,隐藏在毛发之间难以发现。只一个晚上,这些寄生虫就迅速生长,胀鼓鼓的有小指头那么大,喝满了牛的血。我将这些牛钻子一只只从牛身上摘下,气哼哼地把它们踩得“啪啪”爆裂,血迹模糊。为了防止“牛钻子”,我把母亲用断了的半把木梳子带在身上,隔三差五就给我的牛梳毛。这样一来,那些“牛钻子”就藏不了身了。
我的牛有时也惹我生气,这主要是小黄。有一年雨季,一个多月大雨小雨连绵不断,牛就关在栏厩里吃干草。我怕牛憋闷坏了,就在一个下午冒雨放牛。可在上山的路上,身后的小黄却撒起了野,不顾我走在中间,腾起前腿就往前面的小黑身上骑,结果把我压倒在水田里。这还不算,小黄闯下祸后竟仓皇逃走,让我浑身湿淋淋地追了三里多地,才把它赶了回来。这令我恼羞成怒,用竹条揍了它一顿,还让小黑在一旁观看。
与别的牛一样,我的牛也会偷吃庄稼。牛毕竟是牛啊,而庄稼又是那样的鲜嫩诱人。每当发现时,牛们已欢欢地吃矮了一大片庄稼。我们紧张地低声喝骂,急急转移放牧地点,以免受到田主追究。这个时候,我又有些怪别人家的牛了,我总以为是它们带坏了我的牛。如果田主追上来了,我就会为牛辩解一番。我说:“田是牛耕的,牛吃点庄稼又有什么不对呢?
”
有时我又想,牛偷吃庄稼的毛病是不是我们传染的呢?秋黄之际,垄上的大豆、番薯、芋头都长得差不多了。每逢礼拜天,我们吃过午饭就挑着畚箕上山放牛割草。这时,农人们都还窝在家里休憩,田野上空旷无人。我们躲进山下的田里,挖番薯、掏芋头、摘豆荚,一片手忙脚乱,直到装满三两只畚箕为止。这时,牛们就在路上静静地立着,耳濡目染着我们的行为。到了放牧地,我们把牛往山上一赶,便默契地行动起来,刨土挖灶,拾干牛粪,捡枯树枝,最后燃起火,煨烤偷来的食物。当我们吃得嘴角发黑,跑到水沟洗刷时,牛们在草丛里仰起头,对着夕阳一片哞叫,也许是对我们的行径提出批评和抗议吧?秋收后,农人们就要聚餐一次,凡下田做活的劳力都有资格参加,耕牛也不例外。这意外的平等让我感动得欢呼雀跃。丰收了,有牛的一份功劳,牛也应该享受这份待遇。想到人与牛坐在一起举杯同庆,那是多么神奇、好玩啊!但我又迷惑了,牛是吃草动物,并不吃荤,这餐怎么聚呢?还是大人有办法,让我们这些放牛娃代牛赴宴。这也无比合理,牛是我们喂养的啊,由我们代表牛最合适不过了。这样,父亲和我双双被列入加餐名单。想到能与大人平起平坐大吃大喝,身心便有一种飞腾的快意。母亲却来劝阻,她说:“你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啊,还是让我代你去好了!”我家兄弟姐妹七个,母亲整天忙着家务,很少下田做活,自然不属于聚餐对象。可怜的母亲,这样的机会我怎么舍得让给你啊!可惜小黄不耕田,否则我会把小黄的名额让给你的。
我珍惜被承认的荣誉,何况我们也毫不吃亏。加餐时我们这些放牛娃独据一桌,大家都带来一只酒壶,大人们频频干杯,我们就咕咕地往壶里倒酒,菜也平分在各人的桌面上,我们只吃些佐料汤水。酒席一散,我们裹着酒啊鱼啊肉啊满载而归,让家里人分享我们的劳动果实。
我和我的牛朝夕相处了四年。十四岁那年,我去县城上高中,放牛的事便让大弟小山顶替了。三年后,我考入大学,小山初中毕业去读师范学校,放牛的任务又交给了二弟健子。健子后来考上警察学校,牛绳就传到最小的弟弟华子手上了。
每次回家,我都要去看一看我的牛,有时也与兄弟们一同去放牧。那以后的七八年,小黑小黄做了好几次母亲,它们生下的几头小牛都卖了现钱,成为我们兄弟几个的学费。华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中学,便去外地打工,我的父母年迈体衰,无力耕种,家里的几亩土地只好转租给别人,小黑也被附近的人家买走了。陶器厂好景不长,萧条好几年后关门倒闭了,小黄踩泥惯了,学不会耕田,被转卖了好几回,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有一年回家过中秋,看到小黑被人赶着去耕田。我想上前抚它一把,它却踉跄着躲开了。它老瘦不堪的模样令我心酸不已。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总会想起我的牛---小黑和小黄。在许多个夜晚,当我陷入沉思,牛的眼就会不时浮现,黑湿湿地看着我,它们带着草味的呼吸直逼耳际。无论是在哪方乡土,还是在哪座城市,只要看见草,看见或者荒芜或者青翠的草地,我都会惊喜,然后感叹:要是我的牛在身边该有多好!我少年时代的雪那么寒冷的傍晚,我枯坐在家里看书。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没有亮灯,室内有些昏暗,在这样的光调下读一读想读的书,心境无比的落寞和快活。也许是一种天人感应吧。当我的眼睛深感酸涩,离开书页往窗外看去时,啊,窗外!无数雪白的蝴蝶轻盈无比地纷飞着。我愣愣地看着,忽然惊醒了。我惊喜地跑出门外,伸出双手,那星星一样晶莹的小雪花,就静悄悄地飘落到我的手上。
每一朵雪花落下,都在我的掌心发出微凉的声音,来不及惊呼,那雪花就一朵接一朵化了,如一滴滴冰凉的泪,从我的指缝间溢出。我只好伤心地仰起脸,渴望那无边的雪全飘入我的手掌。
雪便迎面扑来,如舞蹈的指尖,将我的视线舞得一片扑朔迷离。我只好闭上眼,承接这上天精灵的恩赐。雪啊,如初吻般无比疯狂和温柔地贴满了我的脸颊。我静静地感受着、陶醉着,心里涌动阵阵感激与温馨。
我的脸迎迓、融化和接纳了雪的亲吻。雪让我感觉到冷冷的快意,又让我热血沸腾。哦,这雪,分明是有温度的,只不过这温度,是一种心灵的温度。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与静静的雪相互交映,雪不停地为我倾倒,一片片、一层层覆盖在我的发上、额上、眼睫上、鼻翼上、唇吻上,直钻进我的脖子深处。雪又不停地被我融化,化成水在我的脸上放纵奔流,给我泪流满面般的悲怆。倘若不是母亲的一声呼唤,也许我会这样一直站下去,直到雪把我塑成一座冰雕。
母亲几乎是愤怒地把我拽进屋去,为我瑟瑟的身子披上一件老棉袄。我木然地任由母亲摆弄着,呆呆地站在窗下,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我也不想去梳理一下。我想我那时的脸一定是激动又苍白的。也许雪知道我,她下得愈发大了、密了,在我的心里幻化成漫天的海棠梨花。
天黑了,但雪依然洁白,把夜色全照亮了。
母亲无比恼怒,她烧热了水,把我关进房里,逼着我洗澡换衣。
母亲是怕我冻着了。面对母亲,我无法不从。待我迫不及待地从屋里奔出时,天地间一片漆黑寂然。
雪停了!我站在那里,心里疼疼地绝望和凄凉!
我转过身去,看见母亲倚在门上关切地看着我,屋内的灯光昏黄而温暖,我走回家去,像经过一次长途跋涉般地向家走去。
家的饭桌上,已是热气腾腾!